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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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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我希望即将到来的饭菜里有毒。

如果他说的那份盒饭不来,我希望旅馆的餐厅里有个随机下毒的厨子,街边快餐厅突然报社,贩卖机的水受到奇怪的辐射污染,我欢迎一切能让我立刻生病腐烂的物质。

但世界突然变得很美丽。

也许我心中那些纷扰的尘埃一粒粒落在地上,看着陈旧却那么柔软,也许我终于看到那条街的尽头,尽管那里是漆黑的地狱,我看到灵柩,看到骨灰盒,看到墓碑,看到我的白骨上覆盖他的灰,那里只有我们,没有责骂,监视和孤独。

我以一种近乎温存的心情看着满街灯火。我的怀里还留着他的冰冷和火热,我的唇角维持他舌尖蓄意的勾勒。

我站在车站一边刷题一边等,等来了大包小包的班长,也等来了一位拿着保温饭盒的美女,我对她有印象,是那个在微信上发过婚纱照、他口中即将结婚的“姐姐”,我没多说话,他自会把一切事安排好,我只需要说:“谢谢姐姐。”

美女笑起来很好看,声音软中带着一点任性,眼睛里有许多好奇;队长高大方正,一脸不赞同却不忍说我,坚硬包裹着罗嗦的性情,我惊讶地发现我又得到了他的眼睛,他看到的人就是如此。

当然我的心还是自己的,我暗戳戳地观察这位“姐姐”,她一句不多问,只嘱咐我要跟他好好做朋友,眼神里的疼爱有些熟悉,偶尔几个时刻,妈妈说起舅舅就是这样的眼神。我放心了,不论从前如何,现在她将他当做弟弟,还有些爱屋及乌,以同样眼神看我,也不知他对这位姐姐说了什么,不会把我说成离家出走的可怜小少爷吧?明明我的家人更可怜。

真奇怪,我真的决定去死,怎么突然能以善意的眼光看待别人了?人之将死其人也善?我想笑。

我抱着美女的饭盒,拎着队长买的两袋东西回了旅馆,饭盒里没有琳琅满目的菜品,很家常的肉、鸡翅、青菜,满满的白饭,勺子和筷子用保鲜膜缠了几圈,包了一小包调的很好的辣油。这位美女姐姐和他一样,有些地方粗心大意,有些地方细致入微。他交心的朋友有同一个特点:只做事不说话。他也这样。这就是人以群分?但他们即使不说话,由内而外透出的关心和热情让人心安,笑起来很有人情味——他没什么安全感,只敢和这样的人长期保持友谊。

他那么脆弱,需要内心强大的人远远地关怀,他经不起风吹草动。

饭菜味道不错,比不上他妈妈做的,却有一种家常的温度和个人风格的咸淡口味,没有食材长时间煨出的汤汁,菜蔬和肉类流出的汁水浸了一层米饭,香甜适口,我慢吞吞咀嚼,像牛羊吃鲜嫩的草,原来一个人吃饭也能很享受,不,这种享受只因为他,这是他为我准备的,可以视为他亲手为我做的,在某些方面,我不强调实际,我吃的是心意。

我坐在落地窗前那个很舒服的沙发上,一边吃一边看夜景,他和我隔着数条平直的街,一片片剪纸般的楼影,他在小房间里架着平板,铺着卷子,摊着书籍,几只有颜色的笔放在手边,草纸上放着计时的手机,更秘密的地方放着另一个手机,他咬着嘴唇一道接一道写出答案,手机响了,他按掉,在核对答案前偷偷看一眼房门,迅速拿出秘密手机看上一眼。

他看到我的消息时是什么表情?吸气,呼气,瞪眼,“气死我了”。活灵活现就在我眼前。

我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饭菜的香气。

真静啊。真舒服啊。我几乎完全忘掉了从前的生活,我的性格到底是无情的,我厌恶爸爸的拳头和脚,憎恨妈妈的摄像头,我早该离开他们。不,我不是离开,我是逃跑,一张张试卷,一面面奖状,一扇扇窗子,爸爸给我的房间和妈妈给我的房间,我从一个格子逃向另一个格子,我永远在逃跑。我终于临近终点,在世界边缘看到一个歇脚的小格子,是我现在的房间,是他。

我想让他有相同的感觉,在空无一物的深渊突然被一个人接纳的感觉,难以言喻的幸福感觉。

按部就班的生活着,学习着,工作着,相互深爱着,不论是不是睡在身边依然挂念着,这样的平静和幸福保持一天也好,重复一年也好,延续一辈子也好,其实没什么不同,即使下一秒我们死了,也已经过完了一辈子。

我的心更静了,饭盒里的食物更香了,窗外的万家灯格更美了。

饭后我飘风一样翻过雪白的书页,翻过粗粝的习题纸,我翻过的书尖角从不翘起,他会折得七扭八歪,可我总觉得被他使用的书有特殊的生动,看着他随手划的线,写的字,一本书就有了别样的价值。我学到很晚,钻进温暖的羽毛被,那张被子轻得像片云,我想起我在他雪白如云的皮肤上尽情啃咬,他也睡了吗?是不是一边不舒服地揉着那些发疼发痒的齿痕,一边抱怨“气死我了”?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又能见面。

我分不清是梦还是真实,他和他的妈妈在街道另一边走来,他面色柔和平静,一只手摆动着,丰富的手势配合一张一合的嘴巴,不知在说什么趣事,他的笑不张扬不勉强,他的妈妈沉默地听着,不时点头,不时露出一丝笑意。我站在校门口,他们突然发现我,女人的笑容凝固了,他却仍然柔和平静,继续和妈妈说笑。我惊醒了。

匆匆赶往学校,我却真的看到他和他的妈妈在街道一边走来,他面色柔和平静,打着手势,说着笑语,他的妈妈正在点头微笑。我低着头假装看手机,快步走向校门,风一样消失在他们面前,这才是现实。

可我不觉得委屈。

我匆匆瞥见他安抚似的继续和妈妈谈话,在校门口那排树下又停留了几分钟,他刻意让他们背对我。他的妈妈穿了很重的高跟,在挺拔的儿子衬托下依然娇小,我察觉他的身影透着紧张,过了这么久,一年,或者几年,他和他妈妈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善,我依然像个不祥的符号,只要出现便像一块突兀的石头,在他们千疮百孔的母子关系上再砸上一道裂缝,他用小心翼翼近乎讨好的态度将裂缝两边贴在一起,却仍然有丝丝冷气不时透出。她用母亲的权威、用多年的辛苦、用数不尽的母爱维持自己对这段关系的掌控,他也愿意配合。

这正是我想看到的。

我故意坐在教室里发呆,我刚刚离家出走,我在空荡荡的旅馆睡了两个晚上,我也需要他讨好,需要他小心翼翼。

“吃饭了吗?”他第一时间跑来问我。

我摇摇头。

我很会装乖。

我曾经靠着这种近乎隐忍的乖巧表情骗过所有老师,所有同学,让他们相信他是一个小偷,没有人怀疑我说谎,即使我有充分动机恶整仇人的儿子。他曾经说我“装得像个乖宝宝”,也曾经说我“不会隐瞒”,的确,装乖是我唯一的心机,也是我曾经的生存技能。没有人会硬生生挨打,我必须在爸爸面前降低存在感,装作乖巧,蹑手蹑脚绕开所有他的怒气存在的地方,我提心吊胆地活了几年,靠着装乖少挨了一些打,等他识破我,我也懒得再装,我有近乎条件反射的暴怒心理,可惜我还没来得及真正反抗就被妈妈领走,接下来妈妈便代替爸爸领教了我所有的阴暗。

不想这些了,前尘往事。

装乖不难,只要适当地表示理解、服从、轻微的害怕,不要暴露任何怨恨或委屈,没主见又不能六神无主,低头,眼神从下往上不抬过对方眼睛高度,可以笑也可以不笑,点头或摇头两次以上,说话别超过一个字,就这些。

他突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吓我一跳!”副班长回头嗔怪,班长班花他们本来谈论一张卷子,也全都回过头。

一班的班委会着实赏心悦目,并非各个长相优异,多是气质好,干练又清澈,一起回头时有水珠四溅的美。

我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你笑什么?”我问他。我几乎就要心虚,怀疑他看穿了我的装腔作势,可他笑得那么开心,毫无芥蒂,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佯装揉着肚子对我说:“你看你,委委屈屈的,我一下子想到招福了。”

招福的确像只委委屈屈的小仓鼠,挺好玩的。

“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带了投喂的食物,不然不是饿到你了?”他打开书包,翻出一个饭盒,我坐在他身边乖乖看着,他扭头看我,继续大笑,我忍了一会儿,他还笑,我准备走了。

他连忙拉住我。

他把饭盒翻好,盒盖上挤好调料,又把筷子递给我,指着一盒饺子说:“吃吧。”

我认真地看他每一个动作,以前我爱看他吃饭,和我不同,他大口扒拉着饭和菜,却不粗鲁,也没有令人不悦的声音,总会在一口和另一口的间隙同我说话,黑黑的眼睛看着我,说我慢条斯理。他对人有些服务意识,布菜、让菜、随手帮忙收拾餐盘,做得顺手却不讨好,让人舒服。我自然也有我的教养,通常来说,我们各吃各的,各收拾各的,现在他殷勤得过分,恨不得直接把饺子沾了醋送到我嘴边,他的眼睛里有这个意图。

我真想张开嘴等着他喂算了。真讨厌,为什么班上有人,为什么学校有摄像头。正吃着,我的电话响了,是那男人。

我漠然看着那串号码,想了想还是接了。

话题不外乎希望我回家,说妈妈和小孩子担心我,他们都应该体谅高考学生的辛苦,这些绞尽脑汁编出来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耐心听完才问:“叔叔,关您什么事?我们家的事用不着您来管。”

我挂断电话。我会将我营造的恶人形象一以贯之维持到死亡,我会让他们因我的死松一口气,就当报答他们这些年花费的教育成本。

他坐我对面,恍若未闻,用一根筷子搅盒盖上的油醋,他家的酱油用火熬过,比平时吃的黏稠,浓度掌握得好,不会太腻,不过我吃不惯。那小滩酱料不搅就凝固,搅了还是会凝固,他搅了几下,唇边一抹苦笑。

真无奈,我用我的心脏体会了他的心情。我们的目光撞到一起,不知怎么,我拿一根筷子蘸了一下那酱料,在他脸边点了一下。他愣愣的,下意识伸出舌头想舔掉,突然想起舌尖触不到那个位置,顿时叫道:“你干什么!”

我哈哈大笑。

我知道班上的人又在看我们,看我们把酱色的蘸料向彼此脸上涂抹,我注意到有人拿出手机,这个以往令我不悦的动作此时却很应景,我不在乎自己脏兮兮的脸落在镜头里,我开心极了,就像世界末日来了终于开始狂欢,现在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任何负担。我没有很多个明天,他也不会有,最后的分分秒秒我想笑,也想他笑。

看的人太多,就连门外也有人探头探脑,我们的“女朋友”适时出现在身边,一个递了个纸巾,一个笑着制止,奇怪,现在我又不在乎“女朋友”的说法了,我看了太多的阴差阳错,知道感情终究会变质,但当它出现时——不论是扭曲的爱情,还是超常规的友情——它是珍贵的,它的内质连同它的形式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很开心自己能有这样有才华又这样重感情的“女朋友”,我拿起手机拍下她一脸担心的照片,又照下他的“女朋友”,我还在笑,被他拉到卫生间洗手和脸。里面没人,他仔细为我洗净每一个指缝,又打湿纸巾擦我的脸,我什么也不做,闭上眼享受。睁眼时,他已洗完自己的脸,水珠滑落,他指着衣服上的一点油渍抱怨我。我想我就是他人生里根本洗不掉的污渍,他应该打我,骂我,抱怨我,他做任何事都是对的,只是打乱了顺序。

他叠起纸,又把我的脸和头发仔细擦了一遍,天渐渐冷了,他怕我着凉,嘱咐我明天一定要带件外套。

我点头。他随便一句话,夏天就换成秋天。

穿外套的时间越来越长,教室里热火朝天,西墙的草正在黯淡,我们很久不去,每次看到那块草皮都会变一种颜色。他妈妈更准确地控制着他的时间,我们只在教室碰头,我执意加大习题量,我们只剩基本睡眠,其余时间全给了教室、补习班、来回路上的刷题背题,没有额外的精力和体力再做什么。不,是我不再做什么,他什么都做。

生活在旅馆到底有一种不切实的悬浮感,看似需要服务只要打个电话,真实情况终究和家里不同,他却能滴水不漏地照顾我,我需要的冰块,我的衣物、内裤和袜子,我习惯的水杯,我想吃的食物,我的书本,我的草稿纸,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连剃须刀都买了我在家里用的牌子。他记住了关于我的每一件事。此外每天早晨叫早的电话,姐姐时不时送来的饭盒,每天晚上摸黑的晚安视频,时不时发来的消息,除了每天的路线,我渐渐感觉不到与家里的区别,没了摄像头,没了男人礼貌的笑容,没了小孩子的琴声,我的世界平静了,我只需要每天感受他,看他,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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