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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客厅找东西,妈妈走到身边。
最近妈妈每天起的很早,亲手给我做早饭,我对此无语,偶尔吃一次妈妈做的饭当然开心,但她忙得焦头烂额,没必要因为高考就天天早起表达所谓的母亲责任,她做的饭也没那么好吃,她想当家庭主妇请保姆做什么?我和她说了一次,她冷冷看我,最近她看我根本没有好眼色,也没有好脸色,我知道她忍耐过了。
现在她端着打好的豆浆看我翻箱倒柜,皱着眉问:“你找什么?”
“你们拍照的那个长杆子,很结实的那个。”我说。
“你要拍照?”妈妈问。
我想在教室后面摆个手机录老师讲课,能直播更好,三角架放在后面太夸张,而且录播时需要人留意状况及时调整,自拍杆更灵活方便,我又担心杆子不够结实在课堂上倒了摔了影响他人。
我一句句说着,自己都觉得唠叨,妈妈听得一脸气却只能憋着。最近男人仍然雷打不动天天去看儿子,两个小孩经常跟着,我的精力全放在学习上,哪里能留意妈妈的心情,想到这里我一阵内疚,又不懂那些调侃打趣、大事化小的技巧,只干巴巴说:“你要是不放心……就让叔叔少去医院吧。反正伤势早稳定了。”
“不去更惦记。”妈妈言简意赅。
“天天见面,旧情复燃不是更危险?”
“不可能。”
妈妈这个肯定的口气让我意外,倘若他天天和一个初中红颜知己有说有笑,我一定会担心,而且会要求他保持该有的距离——我认为给伴侣安全感是每个人的义务,我有权这么要求,他也必须做。我不客气地说:“叔叔不是一直忘不了阿姨?你放心?”
妈妈冷笑,“什么旧情复燃,一直没灭过,她能把男人吊一辈子。”
“妈妈……”我直觉认为这不是我该听的,我不想听他的妈妈被这样评价,也不想自己妈妈把话憋在心里,只能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妈妈拉开一个储物柜翻出好几个自拍杆,有立式的,有带抓手的,她没化妆,素白的皮肤被深羽片似的睡衣拢着,我蹲下身子试那些杆子的重量,她打开另一个柜子继续翻找,看我凝神拧那些管子,眼神依然有气,我不敢看她。她自言自语似的,“有一种女人,不,有一种人,看似纯真无害,善良温柔,心眼里满是算计,看的想的明明白白,很多人在他们眼里根本是透明的。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当年那段时间只有两个女人吵架,你叔叔根本就是隐身的?”
我点点头,又说:“我最奇怪的是……你怎么能忍受这种事?”
以前我以为妈妈脑子抽了太爱那男人,为了维护新家庭才忍着。现在想想,从高中开始的感情她尚且不能忍奶奶和爸爸带给她的不快,又怎么可能仅仅为了一段婚外情变成一个忍者?
“因为那女人太厉害。”妈妈说。
我又不敢说话了。
“一方面在我出入的各种场合堵我,把丑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另一方面,她从不为难你叔叔,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争。别以为她对你叔叔余情未了,那只是她的报复手段,你叔叔那个人优柔寡断重感情,心里放着对前妻的愧疚,就算后来过着不错的生活依然良心不安。男人——头脑简单,他以为前妻仍然是个天使,对他痴情难忘不忍心伤害他。等我成了过街老鼠,回到家面对新家庭的种种琐事,又发现老公对前妻念念不忘,你说我有没有怨气?而你叔叔面对我的这种脾气,面对我的生活圈里对他的轻视和敌意,想想天使一样的前妻和可爱的孩子,你说他后悔不后悔?到时候我们这个新家过不过的好?那个女人算来算去就这么点心思,小家子气。我才不上当。”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这是妈妈第一次对我袒露她心里的委屈和怨恨,我听也不对,劝也不对,反驳也不对,附和也不对,难怪她从来不和我说这些。
“你那个小男朋友也不是省油的灯,和他妈妈一样,一旦惹到他们PUA你没商量。”妈妈说。
我更不敢说话。我确信他能把我“吊一辈子”,他有这个感情预设,有这个心机,也有这个行动。但我迄今还不能确定我和他谁是更会情感操控的那个,半斤八两,都不是好东西,他比我更偏激,也比我付出更多。我没话找话:“所以你不担心叔叔和她相处,也不担心她带着两个孩子,因为她还会在叔叔面前维持同一个形象?但我觉得……阿姨本性不坏,她没想过回头搞破坏。”
“对。她想破坏这个家太容易了,真想做什么不必等到今天。”妈妈看着我,眼神倒是平静了,早知道几句话的抱怨和倾诉就能让她冷静,我以前为什么不陪她说说话?
“你那个阿姨,有外貌,有头脑,吃亏在个性上。”妈妈说,“称得上正派,也过于固执,年轻时就不懂凭借自己的条件改善人生,好,姑且称为心思单纯和个性踏实。离婚后依然不吸取教训,依然把所有精力扔进家庭,整天围着孩子活,含辛茹苦,但孩子又不是风筝有根线就能拴着。他们早晚要到处飞,没有那么多既优秀、又丰富、又重情、又留在父母身边就能功成名就生活幸福的好事。她这种过分付出对她对她儿子都成问题。她的名声应该不错吧?看她做事也利索,头脑也清楚,以前还有个让人同情的身份,结果她什么也没利用好,生活还是老样子。这就是完全不为自己打算的下场。倒是你那个小男朋友比她聪明多了。”
“他……”我欲言又止,他让人觉得聪明,在某些人眼里说不定是精明,但他本质上也是个奉献型,说到底,他和他妈妈都是温柔圣母型,吃亏多获得少,他要是早点混进班委会或者混个校干部,高考还能拿个加分,也就不用我整天捉襟见肘地盘算他的成绩。他们这种“心机”纯属触发式,招惹他们达到一定程度才能引起反抗,平日大度惯了,也忍耐惯了,不像我,很少有人能在我身上占到便宜。
“你笑什么呢?”妈妈问。
我连忙抿住嘴,妈妈不知道他的那些“心机”给我带来多少快乐,而且,妈妈称他为“你的小男朋友”,我能不笑吗?
我还是担心妈妈,妈妈在某些方面很钝,和我一样,我们很难察觉人心最幽微的那些牵动和变化。大概我的面色转为忧虑,妈妈反过来宽慰我:“你倒不用现在才来担心。你叔叔有分寸。”
“分寸?”
“对,什么时候到医院,做了什么,什么时候离开,跟我说得一清二楚。不是汇报,怎么说呢……就是话家常一样,让人觉得他只是出去个半钟头,做完事一分钟也不多呆。我挑不出毛病。那个女人也不是每次都在,有时碰到有时碰不到,不会刻意等着或躲着,我还是挑不出毛病。何况你弟弟妹妹没事就跑过去,我还能怀疑什么?”妈妈说得挺轻巧,也不知憋了多久的气。
我能感受到那种在一个不算错误的错误上挑不出错的无力,这就是我多年来对那个男人和这个家的感受。
“真要计较起来,又会算到我头上。所以……算了。幸好那个孩子没出大事,不然……”妈妈语气中的庆幸是千真万确的,她看了我一眼。
我想她想的不是“不然这个家怎么办”,而是“我该怎么保护你。”我低着头,绞尽脑汁想不出一句回话,她已经开始帮我试自拍杆是否好用。不一会儿男人也醒了,发现妈妈不在房里,穿着睡衣就走了出来——这相当少见,在卧房以外他一向穿得整齐,他担心妈妈多想?还是心里内疚想多陪妈妈?半路夫妻就算相爱也有诸多顾虑,就连相互付出也不得不经过某种计算,难怪从一而终迄今还是褒义词。
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男人的眼睛在我身上留了很长时间,随即披了外套,去车库拿回两个更结实的自拍杆。最后我握着两个长杆一个短杆几根绳子走进教室,副班长笑道:“今天上仙是来打架的?”
我对她点个头就跑到最后一排,尖嗓子刚拿出书本。这次考试的出题方向又让人措手不及,老师们既没有刻意拔高打杀威棒,也没有放水增加学生信心,而在查缺补漏上大做文章,容易遗漏的知识点和琐碎题干数不胜数,考完每个人都累得两眼穿花,除了期中发挥失常的班长他们,没几个人分数比上一回高。
尖嗓子的成绩倒有进步,名次前进不多,仍然坐在最后一排。
“换座位?”他奇怪,“我和你?你开玩笑吗?”
我说了一下换座位的理由:线上上课,需要有人随时留意屏幕的情况。
“不用换,你怕录像停止还是怕视角有问题?我会留意的。”尖嗓子说,“就放在我座位上吧。你不用担心。”
“不行。分散注意力。”我说。
班长他们围了过来,我注意到班花也在其中,平时她和尖嗓子保持不易察觉的距离,对他毫不关心。
我只好又把想法和他们说了一遍。
“很好啊。”副班长说,“这样就能一起参加高考了!”
“这样吧。一人负责一天。”班长说,“大家是好朋友,这种忙不能不帮,谁的成绩也别落下才好。”
“你们别管了。”我说,“一人负责一天,就算你们愿意换座位,坐在后排的其他学生还是会觉得为什么只有一个人,”我指指尖嗓子,“有这个每天都能坐到前排的机会?莫非不但你们要轮换,后排的人也要排个表格跟着轮换?倒数第二排呢?小课呢?”
“没那么严重。”副班长说,“座位是我们自己考的,和谁换、怎么换是我们的自由,你想得太多了。”
“这样吧。要是你们愿意轮换。”尖嗓子说,“我有坐在前排的机会,应该多出力,我们还有上仙两周轮一次,你们一人一天,其余几天归我负责。”
“行,这样就公平了。”班委会的人连连点头。
我看着他们熟练地排天数,试验自拍杆和手机的角度,插不上话也插不上手,和他关系好的朋友也表示想加入,被副班长一口否决,“不行,班委会帮助同学是应该的,如果你们参和进来,别人参和不参和呢?半个月轮一天,不影响我们,不影响班里,挺合适的。”她和班长在班上一向有威信,当即无人反对。班主任听说这件事夸个不停,我心中感动,不经意看到班花默默地看着不断调整手机摄像的尖嗓子。我不由想起我在西墙边挨打的日子,那时他一脸暴戾,尖嗓子也没少打我,后来我整他,逼尖嗓子录音……这些是是非非云烟一样过去了,人也许变成更好的样子,也许只是变回本来的样子,他在床上无奈地忍着疼做题,我在教室想帮他弄一个线上课堂,尖嗓子尽心尽力地帮我们,还有那些曾经相信风言风语看他不顺眼、后来又或多或少被他吸引的同学,他们在讲台和最后排走动,看直播效果,谁会想到短短一年能让生命发生怎样的变化?
我给他发了个视频请求,是那个男人接的,我看到镜头里的他穿着干净整齐的病号服低头做卷子,男人叫他一声,他抬头对我笑,一旦接受我的安排,他就不会叫累,不论我添加多少题目他都会想办法做完。我知道一班的学业强度对现在的他并不合适,但荒废时间更不合适,人的惰性一旦滋生就难禁绝,如果到复读那一步,两地分隔,又会出现更多状况,我们好不容易有个相对和平的局面,必须趁两方家庭还能忍受时固定这件事,不给家长们反悔余地,不让他们拿到借口。我清楚妈妈从未同意我们的关系,她对我的纵容里带有技巧——当年外公倘若不强烈反对她的爱情,也许妈妈还能静静脑子想想她和爸爸究竟合不合适,“反对”对叛逆年龄的少年少女无异催化剂。现在妈妈反其道而行之,她不反对,不阻挠,不煽风点火,不添油加醋,只客观公允评价我们,让我意识到差距和问题,嘴上说着“小男朋友”,心里想的和话语暗示着“心机”和“小家子气”,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们自己就淡了——这就是妈妈的算盘。包括那个男人和他的妈妈,他们未必不打这种主意,我才不会给他们机会。
“怎么样,你看哪个高度最舒服。”我对视频里的他说。
“咦,一大早你怎么一脸斗志昂扬的?”他的眼珠在视频里看着特别黑,一张笑脸有点失真,声音活泼,“我爸给我拿来一对音箱,说是你的?我上次去好像没看过。呀,这么多人跟着忙乎,行啊你,谢谢大家了!回头我请客!”
他忙着跟许久未见的同学说话,我站到讲台上做讲课状,尖嗓子他们调整高度,这件事看似简单,实际动手又成了在我家拍电影,一会儿收像效果逼仄一会儿收音不清,好几次我请班上的同学集体安静或者说话,他们非常配合,我示意尖嗓子加快速度,结果越忙越搞不对,又有许多人过去出主意,最后还是班主任建议将手机固定在后黑板,上课时由任课老师注意有没有歪掉,坐在后排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