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正要开口说什么,男人回头说:“好不容易高考完了,爸爸应该送你件成人礼。正式宴会穿的服装有规定,必须穿礼服。你看你阿姨想得多周到。”他一时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好说:“谢……谢谢阿姨,谢谢爸。”我索性拿出手机打消息给他解释,妈妈带去参加的一些宴会的确需要高档礼服,他也不能少了门面,应该早一点习惯。何况,父亲给儿子添置成年的衣服天经地义,他没必要有心理负担。
“你越来越会哄人了。”他无奈地回了一句。
“我爱你。”我越发来劲地哄他,我们的消息发来发去,表面上佯装无事,有种上课传纸条的快乐。下车时,他的脸上终于找回了笑影。
这一天平安无事,他适应力超强,完全习惯了妈妈过分严格的眼神和独断的说话方式,中午我们去量尺寸,我一向懒得挑衣料挑样式,全由妈妈做主,有时直接交给设计师自由设计。他好奇而不习惯,我很喜欢看他手足无措又强作镇定的样子,有那么一点点羞涩,很少见。码尺绕着他的腰、他的胸、他的胳膊和腿,我突然想起以前在那个外国群里看到的“绑缚”,如果他雪白的皮肤一圈圈绑上黑色的绳子……
“你想什么呢?”他的声音有些恼怒。
我连忙摇头,他不依不饶,我只好悄声告诉他,他一连瞪了我好几眼说:“在哪儿买?好像不错,你知道吗,我做过类似的梦……”最后我们两个红着脸笑了半天,拿到取货单,我看了一眼,妈妈订的是加急的,完全赶得上婚礼。
“喂……你等一会儿去做家教。”他警告地看着我。
“保证遵守男德。”我把取货单折成一架飞机塞进他的衬衫口袋。
“讲课不许关门!”他还是不放心,故意凶我。
“要不你一起去?第一次上课也就一个小时,或者多一点。你在附近等我?”我逗他。
他的眼睛突然闪了闪,我也意识到这主意不错,眼看时间还早,他又确认了一下手机上的消息,这个时间他的妈妈休息了一个白天,应该起床了,他想了想说:“好,我等你,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你家?”
“当然是我家。”他郁闷道,“我妈该给我做饭了吧?”
“那你还带我回去?”我不动声色地试探。
“总要习惯啊……逃避不是办法。”他更加郁闷地说,“不过今天你就别住我家了,该回就回吧。”
“嗯。”我心下感动,昨日的疑虑烟消云散。我们叫了辆车,我去做家教,他就在那个花园小区的湖边等我,我出来时,他还用手机不知和班里的人聊得不亦乐乎,我想如果往后的人生每天都如此,一起起床,一起洗漱,一起吃早饭,分头工作,晚上早回来的人等等晚回来的人一起回家……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我也不会腻,想到就有说不出的快乐。直到他家门口,我还晕乎乎的。
打开门,先闻到饭菜香气,他明显地松了口气,殷勤地换了鞋子跑到厅里问长问短,我一眼看到沙发上放了一套黑色的西服,他的妈妈说:“给你买了这套衣服,你试试,回头婚礼时候穿。”边说边对我点点头,看上去没有敌意也没有好感,像对空气点了下头。我也只是礼貌地问好,看他穿上那套衣服。
他的妈妈一向会挑衣服,给他挑的衣服几乎从没出过错,这套黑西服的尖领显得他特别利落灵活,雅致的黑底灰细纹又多了一层沉稳,我想起中午订的那套,因为时间紧,妈妈只给我们找了个比较时新的样式,我感觉总体效果不如他妈妈选的,可是如果他穿中午那套,我们就算情侣装,我一时难以取舍,不知该更喜欢哪一件,不由问:“你穿哪一套?”
他回头迅速瞪了我一眼,他妈妈问:“哪一套?”
“我爸……”他若无其事地说,“今天说送我一套西服。”
“是吗?你们没拿回来?”
“加急定制的需要三天。”我说。
他突然慌了,他不敢看他的妈妈,假装低头系西装的扣子,他妈妈的手本来拿着领带和皮带,此时也僵在半空,迟迟没有递出,最后放在沙发说,“你试吧。我还要做一个菜。”
她轻飘飘离开客厅,面无表情,几乎变成一片空气。厨房很快传来锅铲有节奏的翻炒声。我还在为他那个瞪视心悸。
我了解他的每一个表情,他经常瞪我,伴随吸气呼气,永远不变的“气死我了”,在我们最初的交往中,我从未将这一套动作视为“敌意”,反而觉得好笑而生动,他最初吸引我的除了黑白分明的样貌,波光潋滟的气质,就是这套活灵活现的动作和说来就来的小脾气。
此时此刻不同,我在他眼睛里看到极度的愤怒。
我意识到我说错话了。可是……有这么严重吗?那套以“父亲”的名义送给他的西服,他难道不拿回家?不会被他妈妈看到?他接受我妈妈和他爸爸提供的机会也好、他愿意将我带到家里也好,必然意味着冲突的可能,倘若他连基本的矛盾都没有心理承受能力,为什么要将我带回来?他在迁怒吗?
“妈,我们出去买点啤酒,现在可以喝了吧?”他大声说,也不等他妈妈回答,示意我和他下楼。
我猜他要找我吵架,也许走一段路他克制了脾气,就变成和我谈谈,但本质依然是争吵。
那种说不清的感觉又来了。
“你故意的吗?”他家所在的楼位置清静,很快找到一个无人角落,扭头就说,近乎吼。
他的脸依旧雪白,头发依旧鸦黑,只是眼眸泛着轻微的红,他气急败坏。
“故意?”我理解不了他的意思。
“西装。”他挑明,他的眼角上挑,笑着的时候神采飞扬,冷着的时候像挑衅。
“西装怎么了?”我更不能理解。
“你故意的吧?故意说你妈妈也买了一套给我,还是定制的!”他的肩膀和拳头都在抖,“你考虑过我妈妈听到的心情吗?”
我皱起眉,他到底什么意思?我不想他生气,只好解释:“我不是故意说的,我只是想知道你要穿哪一套去参加婚礼。是你妈妈不喜欢别人给你买衣服吗?还是……”
“你能不能动动脑再说话!”他看上去竭力忍耐着。
“我不明白,一件衣服而已。”我也只好忍耐。
“一件衣服?你知不知道这两套西装价格差了多少倍?十倍还是二十倍?你在示威吗?”他盯着我,像要观察我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断定我接下来回答的真假。
我差点发火。他什么意思?我承认我偶尔会有示威的意图,但那都是在我们两个心理默认的范围内,也在今后必须建立的生活框架内,一件衣服和另一件衣服对我而言有区别吗?事实上我认为他妈妈买来的那套更适合他也更适合婚礼。就算我行为欠妥,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指责我,甚至不听我的解释,他把我当什么人?用一件昂贵的衣服对一位单身母亲示威?那他将我妈妈为他买衣服的行为当做什么?通过送他一件昂贵衣服对情敌示威?
我也攥紧拳头,我逼迫自己冷静,就在这一瞬间,我完全理解了妈妈奇怪的态度。
难怪妈妈胸有成竹,她早就把结局告诉我了,而我不听不信,又是病又是魂不守舍,她心软才用了和外公不同的处理方式,看似不再干扰,主动出手帮我解决了恋爱难题,其实她内心的判断从未改变,她坚信我们不会有好结果。是啊,今天我们可以因为一件衣服争吵,他误会我,吼我,说我居心叵测;明天是不是因为一个手机、一瓶水、一个篮球就要吵翻天?两件差价十倍以上的问题——是的,我根本意识不到,他和他的妈妈却随时意识得到。难怪妈妈在劝我时提到她和爸爸“门当户对”,爸爸妈妈没有这个无聊的“出身”问题,她和那个男人呢?他们有没有我们现在的争吵?有。就是因为一方太过强势一方难免自卑,男人才一直怀念温柔的、重要的是更有共同语言的前妻。
而我那说不清的情绪和感觉同样有了答案,原来我们历尽千辛万苦,能够得到的不过是短暂的和平,就连那和平也只是为了给高考让个路。等一切恢复原状,他的妈妈还没做什么、说什么,我们已经怀疑自己否定对方,在原地不断瓦解。明天会怎样?后天会怎样?未来会怎样?看到他冷静下来观察我的脸,双眉紧锁,目光凝重而怀疑,我的信心和决心几乎荡然无存。
我的视线从他火烧似的眼睛停到颤抖的下巴,再到始终没有放松的拳头,“首先,我没有那么高的情商,能够想到自己不能预判的事情;其次,我不认为自己故意让你妈妈难堪;最后,你已经接受了他人提供的平台和机会,今后类似的赠予只多不少,你是不是准备每次怀疑我别有用心或者迁怒我?”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克制着脾气,“你妈今天肯定不想再看到我,你也冷静冷静吧。我不上去吃饭了。”
没错,我不能跟他吵架,也不能跟他讲道理。讲道理他讲不过我,吵架他必败无疑,因为他的付出比我多得多,他把一切给过我,输无可输。所以我不能和他吵架,我连一句硬气的道理都像恃强凌弱。这次的问题可以解决,今后呢?还会有多少次类似的?是不是有一天我们之间只能剩下“忍耐”吗?然后各自静静,然后认为静下来很好,一个人也很好,然后渐行渐远?
我不想跟他吵架,我要像个沟通的办法,但此时的他正在气头上,他的妈妈还在等他。除了马上离开,还有什么办法?
“明天见。”我尽量温柔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转身就逃。
我怕继续看他敌意的眼神,我怕自己同样失控,我宁可回家听听两个小孩的钢琴,我需要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