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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担心的对话没有如期发生。
一切看上去还顺利。我们查成绩时通着电话,都是正常发挥,我们各自说出一个数字,尘埃一样轻,悬在空中,缓缓向下落,我们不愿它落下来,即使悬浮,它也压稳了我们的心。
班级群炸裂一样响,我的手机响个没完,不同大学负责招生的老师守株待兔般给我打电话,我甚至没机会亲自给舅舅和我的班主任汇报总分,只能不断地礼貌地拒绝这些老师。还要不断抱起放下又叫又跳说什么也不肯睡觉的两个小孩,他们恨不得长在我的房间,妈妈也在我房间不停接电话打电话,男人不时在走廊打个电话,给我们送点宵夜,两个保姆一会儿进一会儿出,我一向不许别人进入的房间简直像个菜市场、闹了整整两三个小时我终于关上门,一条条回复微信上的消息。
最后,我终于能给他打了个电话。
世界安静了。
他应该一直在等我的电话,也可能比我还忙,毕竟他的朋友那么多。
“恭喜。”他说。
“恭喜。”我说。
他的成绩比正常发挥还要高些,但我不是没有遗憾,我脑子里止不住杂乱的想法:
他在妈妈的慈爱和老师同学的喜爱下正常读完初中升高中,在没有外界干扰的理想环境学习,成绩会怎样?
高一高二没有耽误用功,把全副精力用在高中三年,成绩会怎样?
没有从三楼跳下去,没有养病和复健,正常高三复习,成绩会怎样?
他得到了一个比平时更高,超过我们预期的总分,没错,他不会在重要考场失手,这种稳定不是努力能换来的,得益于他一直以来较为平衡的心态。
但这个对他来说非常理想的成绩完全推翻了我们最初的计划。他肯定意识到了。
高考前我们没谈过这个问题,因为没必要。
我喜欢的专业目标明确,就那么九个学校;他喜欢的专业有A类学科的学校不多,把B类算上也不多。当时他还在努力追赶成绩,我们的心理预期是一所热门城市的还算不错的学校,学科是B类,和我的第一目标学校距离不算远,要是我们都能考上就是两全其美。现在我的成绩没问题,他的成绩完全超过预期,按照原来的目标报就报低了,可惜了成绩;却也没高到可以报考专业排名最高的那两三所学校。
以现在的情况看,他或者报一所更好学校的其他专业,或者报一所其他城市的A类学科。
“这成绩是我高中最好的名次了吧?”他笑着活跃气氛,“高不成低不就的,气人。”
“我们先考虑一下这两个。”我说了两个城市名。
“闭嘴,不考虑。”他直接打断我,“你想把你妈和全校老师气死吗?”
“我学法,只要属于五院四系……”
“超一流、一流和专业一流能一样吗?”他反问。
“你考虑异地吗?”我问。
“不考虑。”
“你不相信我吗?我不会变心的。”我说。
“闭嘴。”他口气不太好,“我还躺在床上你就已经给我分析过了,现在有什么可犹豫的?这个专业想有更大发展肯定要留学,我应该专注国外学校的准备;热门城市学习和事业机会更多,就算不出国,我也可以考更好的学校进修;你还说过,今后我们人脉是共享的,那我们应该在一个城市;还有,就算复读我也没有把握考上你的学校,现实又不是小说,我耽误了那么久,现在这个成绩已经不错了;还有,要是我妈跟咱们过去,大城市也更好找工作……”
他没发现他有点语无伦次。
他说的都对,越这么说我越不甘心。他的人生几乎全都砸在我身上,我迄今毫无损失。有一天他会不会觉得比起所谓爱人,那些被他抛下的学习、成绩、学校才是更重要的?事实上那就是更重要的。
他的口气缓和了一些:“我们能不能不吵架?你考得好我也考得好,为什么我们还要吵架?师兄说不用着急,他想办法找人打听打听,说不定哪个学校有捡漏机会。我还要写企划,写不完你妈明天能骂死我。你先睡好吗?”
“那你妈妈……”
“她挺高兴的,总算对我笑了几下。在那边屋子打电话呢。”他的语气又紧了。
是的,她当然高兴,儿子考了个在班级、学校名列前茅的好成绩,足以进入名牌大学。如果她知道他要报哪一所……
我不敢想象她的反应。
他准备怎么告诉他的母亲,他要用好不容易得来的能上名校的好成绩去报一个次一级的学校?
“你现在就给我折个大一点的飞机,”他说,“写上我们的名字和成绩,还有日期。”
我没被这故作轻松的语气安慰到,我真不理解为什么一件天大的好事落到我们身上又变成了下一轮矛盾激化的导火索,今天我可以折个飞机,明天呢?他还是一样逃避,我还是一样无能,我们闯关一样突破一次次考验,又一次次撞到南墙,这种生活到底有没有尽头?
我没法同意他的报考志愿,简直是儿戏,我翻着报考手册,查着历年分数,却没法为他找到一个兼顾我、城市、学校、专业的备选项,他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一向坚持,不会选择其他专业;他对自己的爱情更坚持,不会选择异地恋……方法不是没有,有两个学校符合“五院四系+A类学科”,但如果我报这两个学校、两个城市,我不敢想象我妈妈的反应——如果说他现在想报的志愿是儿戏,我改成那两所学校简直有点离谱。
我睡不着,短短几个小时,我差不多从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了有神论者,祈祷着师兄所说的“捡漏”。那不可能,哪个重点城市、一流名校、全国前三A类学科能让人捡漏?我找了一张最大的纸折出飞机,写下我们的名字和成绩,那个分数刺痛我的神经,再高一点或再低一点,都不会让我们如此被动,他可以再高一点——如果没有我;我不想对自己撒谎,他也可能再低一点——如果没有我。他的成绩里有我的付出,有他自己的努力,甚至还有一丝临场发挥的好运,一切那么顺利,最后我们进退两难。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他发来一条活泼可爱的小视频,一个丑怪的脸炸开变成他的帅脸。
“知道你睡不着,别多想,这么好的事,我们先庆祝一下再说?”
我看着那视频笑了,把折好的飞机拍给他。
没错,先稳住,至少我们成绩在手,一切还能从长计议。没有成绩一切才是胡扯。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同舅舅打电话商量宴会事宜,我不喜欢浮夸的庆祝,但我明白我和我的成绩只是这场宴会的背景板,我更在意他妈妈那边的状况,我没问他妈妈具体的病情、需要怎样的治疗和是否吃药,这种专业的事我只需要相信专业的医生。初期治疗(或谈话)比较密集,今天仍然要去,她应该很开心吧?至少今天她是开心的。
她没有任何变化。
一样的状态,一样的表情,除了对我说句“恭喜”,她依然冷淡。健身房的教练不知道我是个考生她是个考生家长,一边指导我们用器械一边说起自己的表弟表妹成绩不上不下,不知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我没搭话,他妈妈倒有几分谈兴,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拐到教练没有结婚、没有后代,她问得很礼貌也很仔细,大概因为她太有亲和力,教练说得很坦荡,说自己和前任男友分手两年了,暂时没有合适的,更说起他们那个圈子有多少搭伙问题、散伙问题和养老问题,还有他本人对未来的担忧。
他妈妈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我后悔选了一个GAY做教练,虽然那天其他几个看着更像GAY。不,我不想做这种分类,我看重的只是这位教练年长、健谈,看上去比年轻的几位更能照顾他妈妈的健身需要。现在我焦头烂额,和他妈妈的关系固然没正向进展,还要担心他那个炸弹一样的高考志愿,没想到又要提前面对那些家长最担心的问题吗。婚姻、后代、养老……随便一个都能让他妈妈将我拉黑,偏偏他妈妈有张过于善解人意的脸和有过于温柔的语气,教练越说越动感情,最后简直在向她倾诉——倾诉的是两个男人的感情有多么艰难又有多么不靠谱。
他妈妈又看了我一眼。
我分不清额头的汗是运动来的还是急出来的。
好在她没有借题发挥,一连三天,本该乱成漩涡的生活竟然风平浪静。送走那些美国客人我就专心陪她治疗和健身,我看不出她的状态有改变,她自然不会对我说,和那个教练倒和声细语,教练简直把她当成知心大姐姐,说起自己的前男友、前前男友、前前前男友,分手原因一个比一个现实:劈腿、买房出钱谈不拢、异地……人们把最伤心最在乎的事说到最后总是默不作声,他的妈妈宽言安慰对方,顺便在每一个静得出奇的时刻看我一眼。静的是空气,她的眼神像根针。她明明什么也没说,却把劝诫、警告、不信任、不同意、祝我们赶紧分手传达了百分之一百二十,连我这种不懂弦外之音的人都能领会。
我有点理解我妈妈为什么怕她,她对我没用任何激烈手段,几个眼神就让我压力倍增;她明明一句话没说,该说的话全引导别人说了。不,她说了一些医院里听到的传闻,不管内科、外科还是肛肠科、皮肤科、感染科,她以多年医护经验的正经口吻佐以姐姐般的担忧,以实例方式娓娓道来,听得教练一阵阵感动,认为自己被真诚而体面地关怀了。在我听来全像讽刺挖苦。听着听着,我突然意识到人们对同性恋的偏见并非毫无来由:骗婚和滥交在医院这个地方毫无遮挡,有人直白地询问医生什么样的疾病可以避免和妻子同房,更有甚者,有人希望自己的妻子染上某些疾病。
“阿姨,真的吗?”我不由问。
她点头,“还有你更想不到的。”
我没法继续问更深入的,教练说什么也要一起吃晚饭,教练很乖觉,和他妈妈谈得来,却不打听我们的关系,不打听我弯弯绕绕的付钱方式。吃过饭照例约下明天的时间,她又一次“夜班”,我差点问她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夜班。她不担心儿子的志愿吗?
仍然没法多说,我甚至不敢问他有没有和他妈妈谈过,看她客套的态度,应该还没谈。
他妈妈去夜班,我自然跑去他家,他最近白天工作下班练车回家没饭吃,做了饭也得不到他妈妈的鼓励,回家晚了就凑合叫个外卖,先吃一肚子气。我到的时候天全黑了,却不算太晚,他带着招福在小区里骑电动车。原来招福有心和前男友一起送晚间外卖,兴冲冲交了押金租了车,才发现自己根本骑不好。
“真够笨的,我初中就能骑着送外卖了,一个假期赚了大几千,你看你这样子,别把人家车子摔坏了倒赔钱。”
我过去的时候,他正对招福训话。我这才知道他以前说的“打工存钱”到底做了什么。招福看见我点了点头,头盔有点晃。这个优等生有书呆子们的通病:运动神经缺失,平衡感方向感不太好,为了爱情仍要苦苦挣扎,我们早已在家长那里知道了对方的成绩,照例问一下准备填报的志愿。招福在喜欢的化学和继承家业的管理学之间犹豫——他犹豫的不是专业,而是他那成绩不错的前男友要报哪个学校,他要跟着报。
我和他一人一句地骂,招福不敢再坚持,同意选最好的学校,只要能和前男友在一个城市就行。
他家小区老旧,没有太多设施,障碍物却少,很适合练电动车,他一边指导招福一边在班级群里聊天,没多久尖嗓子打车过来了,接着作家来了,还有他从前的那位班长和女朋友,班上的眼镜和两个班委,他的几个一班好友,班花——我怀疑这是他的重点,最后出现的是班长和副班长,他们手牵着手。
“真不容易啊!”几个男生大叫,新出炉的情侣脸红红的,他们的高考成绩不错,总分一模一样,今后不同专业,总算不用继续比来比去,可以和平恋爱了。
被他叫来的人成绩其实都不错,小区的空地欢声笑语,互相说学校说志愿,我确定了他的意图:他想问班花的志愿。班花对城市和专业比较犹豫,大家七嘴八舌出主意,后期一直进步、这次同样考了高分的尖嗓子在一旁认真听着。练习累了的招福坐到我旁边,看着他们突然说:“我师父真没精神,看来凤凰男的日子不好过啊。”
这只招福说话一向如此,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他怎么还没被人打死?
“你怎么还生气了?我说错了吗?”他看着我,竟然振振有词。
“他天天跟着我妈妈,他们有说有笑的。”我不会乱发脾气,我讲理。
“你没事吧?”招福的神色就快要鄙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