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的面貌。但错过的时间再也回不来。
当我们面对那么多阻碍,我们可以长大再谈恋爱吗?不行。长大就来不及了。
亲情也一样,为什么他们要等到伤痕平复再重建关系?
他们应该抓紧一切时机重新关联,否则一天拖一周,一周拖一月,一月拖一年,时间在互不搭理和互相埋怨中浪费。
“你!”他饱含怒意的吼叫只发出一声,随即像个被扎破的气球,毫无气力地继续着:“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懂——装傻才是人和人相处的道理?”
我扭头不看,思考怎么转移话题,见我不理,他越发火大,狠狠攥住我的手腕。
正拉扯着,一阵电话铃从天而降。
来电显示的名字不是他妈妈,是招福。
神奇生物,专挑关键时刻出场!
我毫不犹豫按下接听。
有段时间没见招福,他和男友在队长的房子里恩恩爱爱,什么都忘了,此时声音甜滋滋的:“师父,队长房子的买主提前回来,你赶紧过来拿一下你的东西!”
“没空。”他没好气。
“那我帮你收拾一下给你送过去吧?你现在住哪?”
“我家。”我说,“你收拾好先放着,我们明天取。”
挂断电话,招福突来的打断掐灭了他的怒火,他的眼神愈发黯淡,冰冷从他的皮肤上渗出来,他的血液似乎正因内心的颓败放慢流动。脆弱的人最怕思考不愉快的事,他们回避情绪,他们擅长想另一件事压住真正在意的事,因为他们笃信自己根本无法解决矛盾。半晌,自暴自弃的灰色浮现在他纸白的面孔上。他说:“我说过,我比你了解我妈,我做什么也没用,我们的关系不会改善。”
“你做了吗?”我反问,“‘做什么也没用’只是个假设句,等你把什么都做了,它才是判断句。”
“我不是不知道你的用意。”他疲惫道,“在你看来,我和我妈固执,一个比一个幼稚,赌气,硬碰硬,我们在母子关系里相互捆绑,你赞同我们分割切断,又担心我们一起偏激,无法挽回。你更担心我走不出来。你没错。可是……”
我深呼吸,等着他的转折。
“可我不是你,我妈也不是你妈。同样的事,你想的是解决,你妈能原谅,不代表我能解决,我妈能原谅。你和你妈看问题理智,狠得下心也放得了手,亲情归亲情,其他是其他,一码归一码;我和我妈不一样,心软和退让支撑着我们的关系,我们享受亲情的牵绊,以前我们那么煎熬,其实谁也没想过折磨对方。如今难道就忍心报复个没完?我们只是默认了对方的决定,接受了自己必须接受的,我要适应我选的新生活,她要适应她选的新生活,这个时候联系也好,送别也好,说点嘱咐也好,多此一举。这就是我和我妈的默契,你能明白吗?我们母子之间的事不应该有外人干涉。”
“我不是外人。”
他欲诉的眼睛里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被我一句话硬生生打断,憋在黑色的瞳孔里剧烈摇晃,喉咙里发出几个不成型的叹词,像被噎住了。
“我不是外人。我一开始就在你们的生活里。我是一切事情的开始,也是你们母子的症结之一,长期的心理阴影。我更是你一辈子的伴侣,在心里将你妈妈当成我必须孝顺的人,她信任我,我正参与她的新生活。我相信今后我们还能一起住,一起生活。我做的事考虑的是我们三个人。——我能干涉了吗?”
他的嘴角向上撇,向下撇,左右来回动,这是一个新动作,我搞不清含义,也许他只是不耐烦。
“说话。”
一不小心,我又露出了他不喜欢的咄咄逼人一面。
“说说说,要说的不是你吗?说吧。”
他的嘴角彻底歪在一边,好,我确定他生气了,也确定他清楚自己没理由生气,我是对的。
我张开嘴巴,一时不知说什么。他盯着我,一脸不爽。
如果我不能很好地解决他们母子间的问题,今后他是不是只有忧郁和不爽两种表情?我移开眼神,正看到他身后的车窗。
路边景色在窗格子上飞逝。
去机场的道路从市区到市郊,建筑物逐渐安静,绿色越来越多,行人越来越少,出租车和私家车来来往往,下午的阳光刺眼得有些孤寂,交通提示牌和广告牌一闪而过,曾经的我留意不到这些。
“你还记得我们买球鞋那次吗?”我问。
“什么?”他蹙了蹙眉,“球鞋?”
“你带我去买篮球鞋碰到你妈妈那次,那时你暗恋我。”
“……,用得着加一句暗恋吗!”
“那时我也喜欢你。只是我不知道。”
他看了眼前面的司机,咳嗽几声。
“我们买完球鞋坐公交去市场。”我闭上眼,干巴巴描绘当时的情形,街道上的楼房和树木突然有了颜色,车上所有乘客突然变得可亲可爱,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热闹和美好,因为我借用了他的眼睛。
他看我像一只橙子看一个橘子。
“我喜欢钻牛角尖,没有你,也许我一辈子也看不到这些。可不可以反过来?你也爱钻牛角尖,你是不是也可以用我的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看看那些你认为注定的事情和多此一举的行为?你确定它们没有意义?”
我的样子和车窗同时映在他眼睛里,他神游天外看了一会儿才说:“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就是把所有事看成教科书和习题册,做题和标准答案。”他的嘴角说着说着抿了起来,抿得紧紧的。
海潮生发般的爱意漫过我的身体,他的嘴唇有多倔强,眼神就有多脆弱。我不禁握住他的手。
“你需要解题思路吗?”我问。
“说吧。”他回握我,不再抗拒。
“接下来,成长是我们每个人的任务。我就不用说了,你妈妈也是,她要改变她一直以家人为重心的思维方式,其实你也要改变以他人为重心的思维方式。我们没法预测未来会遇到什么,也不用着急想应付的方法。这些天我想的反而是:什么是成长?成长是成熟,是改变,我们怎么改变?我们一直在改变,哪一种改变才是最好的?直到今天我有了结论。”
“结论?”
“对。关于成长的结论。成长就是我们要按照内心的愿望改变,我们要成为怎样的人,去什么地方,能不能实现这些愿望。我能一直成长,比起你来,我更有解决问题的意愿和魄力,不是因为我的性格比你强势,而是因为我在潜意识里想成为妈妈那样负责的人。只要想到她,我就能规避那些自甘堕落和自我束缚的陷阱,逼着自己向更理智、更优秀的方向走。你的成长道路没有人格上的师长,你最初模仿你爸爸,后来受你妈妈影响,而你妈妈自己还没长大,于是你像她那样善良、能干,也像她那样过于重视感情甚至偏执。有意识也好,潜意识也好,每个人的成长都需要一个凭依,就像画家需要临摹,作家需要仿写,我们首先成为爸爸、妈妈、师长、朋友、偶像、名人,成为他们的样子,然后才能成为我们自己,这是每个人不能省略的步骤。”
他突然用一种锐利的眼神看我,我熟悉那眼神,两年前,那眼神常常在我身后,与我擦肩,在校园的每个角落,在那面西墙下,伴随怒骂和暴力。那是一种满是恶意的眼神。
我愕然。
为什么?
“好吧。既然你非要把话说到这个程度,说你不是外人。那我也说一句不见外的话。”
我突然高度紧张,他漆黑眼睛里的恶意越来越深。
“你曾经希望自己的妈妈在世界上消失吗?”
我的额头后背沁出冷汗。
“知道你为什么得到了我和我妈的信任?不是因为你理性,不是因为你优秀,理性优秀的人我和我妈见多了。”他眼睛里的恶意突然碎了,碎成最细小的分子和离子,不见踪迹,只剩一片潋滟的光,那是一层紧紧贴着眼瞳的泪意。
“因为你太干净了。”他说,“当我们恨一个人,恨不得对方从世界上消失。当我看到我妈暴怒地厮打辱骂另一个女人,当她对我抹眼泪抱怨不止,当她狠狠打我把一切苦难推到我头上,我宁愿没有这个妈妈。她也不止一次恨不得自己没有我这个儿子。你不会。你不会恨不得没有妈妈或爸爸,你最想杀我的时候,也只是借着我的恨意杀掉你自己,借着我的爱意和你殉情。因为你对每个人公平,我们才能相信你的用心、你的判断、你的决定。”
我几乎软在车的后座,我的后背紧紧贴着椅子,我的手在他手中像块锯掉的木头,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所以你没法体会我和我妈之间的感情,为什么我们会控制对方,为什么我们要报复对方,现在的状况对意味什么?我和她心知肚明。我妈去重建自我了,去找她的意义了,去建立她的身份了,这些都对。她还想做一件事:就算在那里遇到危险,病了死了,才是对我的报复。就像我在她面前跳楼。这就是我们恨对方的证据。你和你妈只是相互不满,你最想不开的时候不恨她,只是控诉她不爱你。”他的眼睛没离开我的眼睛,“现在明白了吗?我和我妈没有你理想中的成长,我们只是需要分开,需要冷静,她需要发泄她无处可去的恨意,我需要接受发泄后的空虚。你以为我们在机场见一面能解决问题?对我们来说这种见面太刻意,像我故意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居心叵测。”
“那是你妈妈,在外面要面对许多困难。”我脱口而出。
他瞪我。
“你说过类似的话。”我还记得他当时怎样劝我,“解决难题必须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而不是弯弯绕绕,你有大学四年可以思考母子关系——正好你学的就是心理,但你只有一个下午可以在她出国前再见她一面。恕我直言,你们只是逃避,你们害怕再一次无法挽回。过去无法挽回,未来不能确定,我们能抓紧的只有现在。我认为你应该亲自看看你妈妈现在的样子,她没有固步自封,没有因为年龄和长久以来的性格逃避成长,如果你亲眼看到这关键性的转变,今后你遇到困难,一定会想起她走向登机口的样子,一定会感染她的勇敢。而且,父母也需要孩子的支持,你打球的时候她为你加油,现在她要去赛场,你至少要亲自表明自己真正的态度,而不是在网上说一句不痛不痒的一路顺风。”
他一言不发,听着听着,微微笑了,看上去波光潋滟。
“我说错了?”我问。
他摇摇头。
我明白我不无法理解他的心思,说一千道一万,我不能体会他们的母子关系。也许他是对的,人与人相互装傻充愣,搁置矛盾,回避冲突,才算高情商,才是长久的相处之道。
但我们必须明白:真实也许伤人,谎言一无所有。
“这次听我的。”我说。
他点点头,只说:“先不要告诉我妈,给她个……惊喜。”
我也点头,我想他还没考虑好怎样与母亲见面,只要他肯去就行。接下来的时间我不断拉着他奔跑,看时间,飞一样急促慌张,一分一秒的流逝不再抽象,在飞机上我度日如年,而他只是潋滟地看我,仿佛我的行为比结果更重要,他就是一个胡乱感动又胡乱做事的人。如果我不拉着他,他就慢吞吞的,几乎被封闭的机身和时间包裹变成一颗琥珀。我拽起他的手,他就随我奔跑,跑到气喘吁吁,跑过安检门,跑过各式各样的路标,跑过一重又一重人群。到达国际航班的航站楼时已近零时,那里却人头攒动,我焦急寻找,担心他妈妈已经提前安检。
还好,我在他妈妈传给我的无数文件照片上看到过一个带有红十字的组织标志,我看到了。
不同肤色的外国人,年纪有大有小的中国人,来送别的人,很多人聚在一起相互握手、拥抱、嘴唇飞快地动着、手掌擦过脸庞,我和他用手压着膝盖,弯着腰,喘着粗气,筋疲力尽。
我们离得很远,我示意他快点过去,不停走动的乘客人影遮挡了我们的视线。
“去吧。”我说。我不准备过去,这次告别只属于他们母子。
他直起身,远远地看着人流和人群。
我依然弯着身,从我的视角只能看到人的移动,登机箱的移动,我盯住他妈妈手里淡红色的登机箱,那是教练坚持让她戴上飞机又亲自挑选的,她说她不适合这颜色,教练二话不说下单寄给她。
她生命中的许多善意和关心,以前一直被儿子挡着,现在她很容易看到。
“去吧。”我催促身边的他。
去和她说一句再见,说一句对不起,说一句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