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李昕熠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也不记得最后是怎么回的琴行。从离开纪宁屿的家门开始,他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灵魂被纪宁屿的眼泪狠狠刺伤,支离破碎。
他心神不宁地过了整整三天,白天无法集中精力,夜里无法好好入睡。
第三天晚上,他又像一个游魂一样搭上车,来到了纪宁屿的门前。
做错事的明明是他,而受到伤害的是纪宁屿,他凭什么躲起来顾影自怜。无论如何他都想给这件事一个交代,也见一见那个被自己伤害的人。
门铃按了许多遍都无人回应,李昕熠不禁担心起来,怕自己越界的行为勾起了纪宁屿的伤心事,让酗酒消愁再度重演。
他拿出手机,拨打着纪宁屿的电话,同时把耳朵贴在门上,试图去寻找手机的铃声或者震动的声响,然而什么都没有。
手机里回铃音响了一遍又一遍,久到李昕熠已经开始确定纪宁屿不想再理他时,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昕熠。”
当纪宁屿平静如常地叫出他的名字时,李昕熠顿时热泪盈眶。
“……宁…宁…宁屿哥……”他激动到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在在家吗……”
“没有,我在峰海,我请了年假,提早回来陪父母过年。你现在在我家门口吗?”
“啊……是……”
纪宁屿停顿了一阵,说道:“我要过完年才能回去,咱们有什么话到时候见面再说,好吗?”
李昕熠的脸上不自觉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好。”
“那先这样,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宁屿哥!”
挂了电话,李昕熠把头抵在门上,微笑和泪水同时挂在脸上。
纪宁屿并没有就此把他踢出自己的世界,他依然有机会再见到他,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向他寻求一个原谅。
……
李昕熠春节只在家待到了初三晚上,初四一大早就赶火车回到了上海。外婆总是对他腿上的伤问东问西,对他在家里一直戴帽子也产生了怀疑。害怕再继续待下去会难以自圆其说,他就编了个谎说老板过年要出去旅游,他得回去负责看店,然后便早早踏上了返城的归途。
春节是上海一年里最空荡的时候,李昕熠坐在店里,看着窗外清冷的街道发呆。
自打那天那通电话之后,他和纪宁屿之间就再无联系。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互动,是纪宁屿在群里和大家一起互道新年快乐,并连着发了好几个大红包,赵航他们抢得不亦乐乎,对纪宁屿的出手大方千恩万谢。李昕熠没好意思去抢,之前把人给欺负成那样,他怎么还有脸拿纪宁屿的钱。
等待让时间格外漫长,他的心情就如同这早春的空气,寒冷中透着丝丝希望。纪宁屿只说过完年会回来,可他没说这个年是要过到初八还是十五。又或者那只是他委婉的搪塞,他并不真的想再见到他。
春节期间客人稀少,安桉回老家过年去了,赵航忙着走亲访友,大多时间都不在店里。李昕熠把工作间的门打开着,一边干活儿一边看店。初六的下午,街上的人开始变得多起来,提早结束假期的人们准备要开始新一年的工作。
阳光斜斜地洒进玻璃窗,店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李昕熠坐在工作间里,专注地修着琴。门口的感应器发出一声轻柔的“叮咚”声,提醒他有人进门。他放下手里的活儿,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招呼客人。
客人穿着深色大衣,修长挺拔的身材略显削瘦,早春的阳光将他的眸子映得分外柔和。
李昕熠隔着一排电钢琴远远地遥望着他,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纪宁屿身上的那件大衣就是他第一次来店里时穿的,转眼过去一年多,那个曾经被李昕熠当成冤大头的客人,如今已经变成了他人生不可磨灭的珍贵存在。
无数想要倾诉的话语在心头挣扎,想要开口时却把喉咙哽住。李昕熠张了张嘴,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纪宁屿站在原地,浅浅地笑着说:“新年快乐。”
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是绝美的幻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李昕熠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慌,想要走上前把他牢牢抱在怀里,可才刚迈动脚步,纪宁屿身后的店门就被人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领着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走了进来。
李昕熠赶忙胡乱抹去眼泪,对男人说道:“不好意思,我们现在不营业。”
男人说:“可你们门口牌子上写的是‘营业中’啊。”他说着指了指身边的孩子:“我就是来想问问有没有适合这么大的孩子弹的吉他。”
李昕熠害怕冷落了纪宁屿,刚想继续婉拒这位客人,却听纪宁屿开口道:“昕熠,你先招呼客人,我去工作间等你,你慢慢来,不着急。”说完他就朝工作间走去。
李昕熠只好默默点了点头,对那位客人说道:“您跟我到这边来吧。”
他尽可能地保持着耐心,给客人推荐了几款适合儿童的吉他。可客人始终犹豫不决,一会儿担心孩子很快就长大了,买小尺寸的吉他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儿又怕孩子三分钟热度,买回去没多久就成为摆设。李昕熠一边听着父亲和儿子之间的互相抱怨,一边焦急地频频朝工作间门口张望着,生怕纪宁屿会等得不耐烦离他而去。
浪费了半晌,那对父子最后还是什么也没买就走了。将他们送出门后,李昕熠赶忙挂上了“休息中”的门牌,然后匆匆回到工作间。
工作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纪宁屿脱了大衣放到椅子上,穿着白衬衫站在从气窗投射进来的一下片阳光下,望着墙上挂着的一把吉他出神。明亮的光线把他的皮肤衬得愈发苍白,炯炯有神的双眼里透出的是顽强支持下的疲惫。
李昕熠站在门口看着他清冷寂寞的身影,又想起那晚被灯光点亮的泪水,想要拥抱他的勇气忽然间就烟消云散了。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他局促不安地说着。
纪宁屿转过身,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只是想过来看看你,你的腿怎么样了?”
“啊…好多了。”李昕熠不动声色地说着谎。那晚离开纪宁屿家后,他心神恍惚地在街上走了很久,那之后腿疼了好多天才慢慢恢复。“嗯……你坐啊……我本来是想等你回来之后去找你的,没想到你今天会来……”他边说边慌慌张张地收拾着杂乱的台面。
纪宁屿在给客人的椅子上坐下:“好了别忙了,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会去找我,我想着你现在腿不方便,想尽量让你少走点路。我是今天早上的飞机回的上海,在家待着也没什么事儿,就过来看看你在不在。”
李昕熠把工作台后面的椅子拉过来,坐到纪宁屿身边,紧张地蜷起手指。他酝酿了半天,才终于磕磕绊绊地开口道:“那…那天晚上的事……真的…对不起……我……”
纪宁屿打断他,摇了摇头:“没关系的,你之前遭遇了那么大的创伤,之后又每天和我朝夕相处,对我产生一些情感上甚至生理上的错觉都是很正常的事。再说人的性取向本来就是流动的,偶尔发生一次,也不代表你一定就是gay,不用太放在心上。”
李昕熠低着头沉默了许久,无数复杂的情绪在心头纷飞。店里的音乐声中断了,他在一片寂静中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就是gay,从一开始就是,永远都不会改变。”
他说完,泪水又充满眼眶,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坦坦荡荡地说出这句话。
他在纪宁屿略显惊讶的目光中回忆起自己的往事。
“我出生在一个省会城市,我爸妈是从那座城市里最好的大学毕业的,两个人是同班同学。我爸是当地人,妈妈是农村出来的,两个人一毕业就结了婚,四年之后有了我。我妈原本从事的是高薪技术类工作,怀孕生产期间职务被别人给取代了,之后又因为要照顾我不能长时间加班,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行业。而我爸不但没有因为我的出生受到任何影响,反而一路升职加薪,混得风生水起。慢慢的,他们的家庭地位就变得越来越悬殊,我爸在外面当了领导,回到家也要称王称霸,所有事都要听他指挥,稍有不顺心就大发雷霆,有时甚至还会动手打人。而我爷爷奶奶本来就瞧不上我妈这个从农村出来的儿媳妇,向来都只站在我爸那边。我妈也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软柿子,跟我爸闹过好几次离婚,但因为那时候我太小了,她舍不得离开我,可如果带着我,她就更加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给不了我好的生活,所以最终这婚也没离成。等我长大一些之后,他们之间的矛盾就愈演愈烈,我爸那时候工作上积攒了不少人脉,就开始自己创业,在外面应酬的时候经常喝多,回到家就撒酒疯,把对外人的怨气全都发泄到我和我妈头上。而且就算是他不喝酒的时候,也经常以‘孩子不打不成器’为由,一言不合就对我又打又骂,想要在我面前树立威严。
“大概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吧,有一次我妈不在家,我爸让我给他拿东西,我没听见,他突然之间就暴起,那次把我打得特别惨。我一边哭一边嚷着要报警,要让警察把他给抓起来。当时我奶奶在我们家,她听到之后立刻就把我给臭骂了一顿,还吓唬我说,如果警察把我爸抓起来,我爸就会留下案底,将来我考大学人家一审查,就会让我上不了大学。她还不准我告诉我妈,说如果我妈脑子一热报了警,那我就一辈子都别想上大学,更别想找到好工作,只能去扫厕所。我当时太小,不懂这些,被她危言耸听的语气吓唬得不仅再也不敢提报警的事儿,还会替我爸隐瞒罪行。我妈有时候看见我身上有伤,问我怎么回事儿,我就撒谎说是在外面跟同学打架弄的,绝口不提是我爸打的。她去质问我爸,我爸就咬死不承认,他就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
“我妈早就受够了我爸,但是为了我一直没有离婚。因为那个时候他们两个的经济实力已经相差太多,离婚的话我很大概率会被判给父亲。我妈舍不得把我留给那样的爹,让我独自去承受他的戾气,只能陪着我一起熬。不知道该不该说庆幸,在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我爸有了外遇,经常住在外面不回家,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指点一下江山,朝我们发一顿火,然后就又不见人影。好在他给我们的生活费一直没断,而且没了他日子反而清净,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我和我妈过得最自在的几年了。一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家里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我其实……天生就是gay,从没对女人产生过兴趣。但是我不敢跟任何人说,因为我怕被我爸知道了,他会打死我。可是青春期的躁动让人总会忍不住去想那回事儿,我就用手机偷偷上一些网站,从里面加了一些群。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盯上又怎么被找到的,有一天放学,我们那附近技校的一个小混混在校门口突然拦住我,给我看了一些截图,说他知道我是gay,让我和他交往,如果我不答应,他就把这件事和这些截图都贴到我们学校的公告栏里去。
“这是我人生第二次受到严重的威胁,而我再次屈服了,我迫于压力答应了跟他交往。可后来我才明白,我以为的交往,和他所说的交往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我以为他是想让我当他男朋友,而他……只是想拿我当成……工具,让我给他……”
李昕熠说到这里,痛苦地闭上眼睛。那种腥臊的气味和呛喉的感觉永远停留在他的记忆里,只要想一起就会恶心到阵阵反胃。为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对生理和心理都是巨大的折磨,给他的人生留下了抹不掉的阴影。
“就像当初向我妈隐瞒我爸打我的事一样,我又一次次向所有人隐瞒那个小混混对我的欺凌,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忍耐,他迟早有一天会玩腻了放过我。又或者等我考上大学离开那里,就可以远远地抛开这一切。可是我的容忍换来的却是对方的变本加厉……我永远记得那个冬天,他把我带到一个肮脏的小旅馆,说要……上我……
“我那时才上高一,个头儿还没窜起来,那人比我大两岁,身高体型都远在我之上。我当时吓坏了,抵死不从,在激烈反抗中把台灯砸到了他头上。他流了好多血,晕了过去,我慌慌张张扔下他撒腿就跑。回到家我也不敢跟任何人说,就那么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照常去学校。我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天,放学的时候他也没有在校门口堵我。我当时好害怕,担心他会不会是死了,我会不会很快就要被警察找上门了。结果等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他就坐在我家的客厅里,头上缠着纱布。他不光找到了我家,还联系到了我爸。
“他说我打伤了他,张口就要五十万的赔偿。我爸当然不肯,他就把我给他…那个的视频拿给我爸看,说如果不给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