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舟跟着二人来到最靠近舞池的一处圆形卡座。

他刚想坐下，就听到林林惊呼了一声。

“哟！这儿怎么还跟着个小帅哥呀！”林林抛了个媚眼过去，“不好意思，哥哥我直男，不约哦！”

方远舟闹了个大红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约什么约！”孟空脸色沉沉，长臂一伸，先把林林推进了卡座，还把他往圆形卡座深处挤了挤。

“动一动啊！”他无语，“给我朋友让点地方。”

说话间，他拽着方远舟一同坐下。

林林挪了挪，大惊小怪起来：“哇哦！上次跟你喝酒，你还说你对搞对象不感兴趣，怎么才几天不见，就佳人在侧了啊？”

孟空瞥他一眼：“最近是不是演古装剧演上瘾了，满口酸话！”

“那可不！钻研角色咱是专业的。”

林林刚刚那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导致方远舟大脑直接宕机了好几秒，根本没听到他和孟空后来的对话。

林林把他误认为是孟空搞对象的那个对象？

可他也是男的，孟空怎么可能和他搞对象？

难道说，难道说，孟空是……

方远舟那颗未经世事的小心脏一下子像被人重重捶了一下，突突直跳。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身边会遇到同性恋，他一直以为那只是出现在书里的人物。

上初中的时候，他在市图书馆借了一些世界名著，其中有一本叫《旧地重游》①。在那本书里，他第一次知道男人会喜欢上男人。

书里描述得其实很隐晦，如果不仔细看，通常会忽略掉塞巴斯蒂安痛苦的根源，而是集中于他的酗酒恶习上。

但方远舟在第一次阅读的时候，便注意到了塞巴斯蒂安对查尔斯微妙的情绪。

“喂！发什么呆？”

“啊？”

方远舟被孟空的声音拉回现实，略微迷茫地看着他。

但孟空并没有看他，只是用手指了指他，转头对林林说道：“他是我助理，只是个单纯男大，你别满脑子黄色废料。”

林林哈哈一笑：“你也就是个刚成年的毛头小子，装什么深沉。”

孟空啧了一声，不满：“什么刚成年，我22了好吧！”

林林的笑容让方远舟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好像是一个男明星，方远舟有些模糊地想。

他不追星，不追剧，对男明星的印象基本来自于街头的大幅海报，对林林没什么深刻印象也在情理之中。

男明星林林长相英俊非凡，很快就被舞池里一个姑娘叫走了，卡座这里只剩下方远舟和孟空二人。

孟空捞过一只酒杯，开了桌上的一瓶啤酒，倒满，然后在方远舟的注视下，狠狠喝了一大口。

随后，他又从桌上拿了一瓶可乐。

“你喝这个。”

方远舟对酒观感复杂，因为自己那个嗜酒的爹，他对酒毫无好感，甚至有些时刻是厌恶的，但他又知道酒是无罪的，有罪的只是滥酒的人。

见方远舟盯着酒发呆，孟空忽然嘴角微翘。

“怎么，想喝？”他把那杯一口喝了大半的酒杯用手指推着，在桌上磨蹭了两下。

方远舟想说不是，还没开口，孟空已经自顾自开口。

“你不能喝。”他不客气地下了结论，“刚成年的小朋友。”

今天一天，从中午那场不欢而散的餐会开始，孟空就一直没笑过。

此刻脸上的笑容，更像是故作轻松，强颜欢笑。

方远舟皱了皱眉，突然不想顺他的心意，也不想看见他脸上那种笑。

他想撕开那层皮，为那些憋了很久的情绪寻一个出口。

“你也不过只比我大一些，装什么大人，喝什么酒。”

他一把抓过孟空手里的酒杯，反手将剩余的酒液倒入了卡座旁边的垃圾桶里。

孟空愣了一下，随后笑容隐去，脸色阴沉。

“方——远——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对方的大名，“你有什么权利倒我的酒？”

随后，他似乎并不期待方远舟的回复，很快跟上一句：“你有什么权利管我？”

不满的情绪来得很快，然后急剧膨胀，俗称话赶话。

“别以为你给我找照片，我就感激你。”

“别以为你当了几天助理，就觉得了解我了。”

“别以为你送我上医院，我就得对你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连珠炮式的一串诘问自孟空嘴里脱口而出，有些出乎方远舟的预估。如果语言是炮弹，那这串炮弹就是冲着方远舟这个靶子去的。

“所以，收起你的怜悯，也别自以为是。”

孟空像只张牙舞爪的炸毛老虎，狠狠地下了结论。

方远舟一怔，结合孟空的语境，前后一联系：“你知道我听见了？”

孟空没有回应，但沉默就是答案。

他本想刺激孟空，让他发泄一通，总比现在故作轻松要好受些，却没想到孟空早就知道自己听到了他和孟董的冲突，那自己刚刚那一番操作，还真是令当事人感到难堪和狼狈。

自以为是，形容得倒是精准。

方远舟一腔同情被无情击碎，不久之前的那份意味不明的胡思乱想也顷刻间烟消云散。

“对不起，我会摆正好我的位置，不会再给你造成困扰。”他真诚地道歉。

孟空见他低垂着脑袋，一副恭顺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心里更烦躁了。

他拿起桌上的一瓶烈度酒，在空酒杯里倒了半杯，这种烈度酒一般只倒个杯底慢慢啜饮，他却一口喝下半杯。

辛辣的刺激自口腔开始，往咽喉蔓延，渐渐麻木了心肺。

很好，就是他要的感觉。

方远舟见他一杯接一杯喝酒，也不知道他喝的什么酒，更不敢乱说话了。

林林和舞池那个姑娘跳完舞，黏糊了一会儿，回来这桌，就看到一个闷头喝酒，一个垂首喝可乐。

他刚想叫他哥们，却在一秒之后眼睁睁看着他呼啦一下倒在了桌上。

动静吓了一旁喝可乐的那个小帅哥一大跳。

“孟，孟空，你怎么了？”方远舟戳戳倒在桌上的孟空，不知所措。

林林一屁股挤到方远舟身边，笑着安抚他：“安啦，他就是醉了。”

方远舟被夹在林林和孟空中间，林林挤他一下，他就不得不往孟空身旁挪一下。

和孟空靠得越近，他就越能感受到孟空身上散发的热气，那热气从孟空T恤下面的身体皮肤上散发出来，还带着点点酒香，让人有些恍惚。

林林伸手拿过那瓶烈度洋酒，吹了声口哨：“有种，这么个喝法也不怕喝死。”

方远舟一抖：“喝死？”

林林笑笑：“这洋酒度数高，一般人两杯下肚就得不省人事，也就孟空这小子酒量好。”

“哎，你不是他助理吗？你怎么不劝劝他？”

“我可能是惹到他了。”方远舟无奈地说。

林林了然：“懂了，你是不是触到他逆鳞了。”

“逆鳞？”方远舟疑惑。

林林：“就是他老子。前几天，他来影视基地要进组，我正好也在这儿拍戏，就约他出来喝酒，顺便聚聚。这小子也像今天一样，喝酒跟不要命一样，我一打听，原来是他老子和小三儿宣布订婚，而那个小三儿已经怀孕三个月。孟空把他爸的订婚宴砸了，然后就直奔这儿来了。所以，只要谁提他老子，他就要跟谁急眼。”

原来，中暑那天，他是怀着这样悲愤的心情，自己在医院还为几十一百跟他拉扯。方远舟顿时感觉心里生出一股浓浓的愧疚。

“所以，他要是冲你发火，你别当真。”林林拐个弯，劝了一句。

方远舟连连摇头：“我不会的。”

“那你是弯是直？”林林忽然抛出一个烫手的问题。

“我——”方远舟顿时语塞，他想起了昨天晚上那个困惑，以及今天早上床单上的那摊痕迹。

林林没有为难他，只是略微收起了笑容。

“如果你是直的，就别招惹他。”

一口大锅当空砸下，方远舟吓得连连撇清：“我没招惹他，我只是他的助理。”

也许是看到方远舟实在单纯，林林原本收起的笑意又释放出来。

“和他约过这么多次酒，我可从来没见他带过朋友。”他停顿了一下，加了一句，“或助理。”

傍晚的时候，电来了。

林林要回剧组，帮着方远舟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孟空扶上出租车，就和他们告别了。

方远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孟空运到302房间的大床上。

他刚想起身，却被一股力量桎梏，顷刻间跌倒在孟空身上。

孟空还是闭着眼睛，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但他却紧紧地抱着方远舟，嘴巴里发出呢喃。

声音闷在方远舟胸前，让他一开始没听清楚。

方远舟挣扎了几下，发现根本挣脱不掉，只好勉强撑起一点点身体，姿势别扭地拍了拍孟空的肩膀，试图唤醒他，让他放开。

谁知道，忽然——

“妈妈！”

因为方远舟勉强撑起身体，半悬空在孟空身上，所以导致孟空原本闷声闷气的呢喃忽然变得十分清晰。

“我想你了！”

方远舟瞬间浑身发麻，一下午一直在宕机的脑子此刻CPU真的要被烧糊了。

这人居然把他当做他妈，方远舟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很想径直把他推醒，生拉硬拽也要将他拽离这古怪的情景。

但一想到孟空妈妈已经离世，方远舟的心又柔软了下来。

其实也就是一个想妈妈的孩子。

还沉醉在梦里的孟空自然不清楚，自己奇怪的举动已经给别人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依然我行我素，不仅箍紧了怀中人，还把脑袋抵在人家胸口，像孩子一样蹭了蹭。

“妈妈！”

这回方远舟自觉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但他绝对没有想到接下来的一句话杀伤力更强。

“我不想死，妈妈！”孟空小声呢喃，带着不易察觉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