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北心有余悸地挂断电话,被吓飞的三魂七魄才慢慢回归到身体里。
还好,还好,苏雁南没事。
是当时做错了什么让苏雁南生气了吗?
一声不吭地离开,礼貌疏远的回复,现在连自己的电话也不想接了。华清北反复反思自己的行为,到底是哪一点惹着苏雁南了呢?
比起弄清苏雁南突然对自己态度大变的缘由,华清北更想知道,既然苏雁南对他爱答不理,那他们这样是不是算冷战?朋友间冷战多久就算是绝交呢?
最重要的是,他和苏雁南,还能算是朋友吗?
华清北一边默默玩着蜘蛛纸牌,一边胡思乱想。
如果苏雁南不再愿意和他做朋友了,那也不能强求,但这样的话,他们的缘分,是不是就到头了?
他脑子里突然响起一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话,“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像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可他又觉得,只要自己还想和苏雁南做朋友,想照顾他、想关心他、想时时去见他,苏雁南对自己的态度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一个人愿意对谁好,并不是由那个人对不对自己好决定的。就像喜欢一个人,能两情相悦最好,但就算对方并不喜欢自己,自己的这份喜欢也并不是毫无意义。
下午收工早,华清北想起陆亭中午约他月底去帝都当面聊剧本,意识到看剧本这事不能再拖了。
于是他洗了个澡,就把自己埋进房间里,拿电脑点开了镜花水月的剧本。
故事发生在本世纪初的一座小城镇,主人公宇轩就在这个小镇上出生、长大。
宇轩的父母文化水平不高,只勉强读到中专就出去工作,膝下又只有宇轩一个孩子,因而望子成龙之心殷切。
宇轩本身也是个争气的好孩子,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在镇上名列前茅,中考甚至是以县状元的成绩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
在那个走两步就能遇上熟人的小镇上,人人都知道宇轩,家长们动辄拿他教育自家孩子,说:“你看看人家宇轩,爹妈少操多少心呐!要是你能赶上他一点半点,我做梦都要笑醒。”
但宇轩的爸妈却从不这样想。
他们对宇轩的期望,不是班级第一、年级第一甚至是县里第一。从宇轩出生开始,他们就自作主张,为宇轩定下了个看似遥不可及的目标:清华,或是北大。
看到这里,华清北“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
他攥紧双拳,缓缓就着电脑趴下,被刻意隐藏掉的那些记忆,如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逼仄拥挤的小屋,移动时会发出吱呀声响的木质桌椅,黯淡的灯光,吹得人昏昏欲睡的老旧吊扇,还有,母亲无时无刻不投过来的,令人窒息的目光。
监狱也不过如此。
华清北心里发酸,有种想哭的冲动,可只是想,想了半天,却一滴泪也没落。
可能是幼年的时候,只要他掉眼泪,就会被父亲拿皮腰带抽上一顿,大骂他没有阳刚之气。
一哭就要挨打,他不敢哭,只能悄悄憋在心里。憋久了,成了习惯,再要哭也哭不出来了。
他打电话给陆亭:“陆老师,我不想演你说的那个电影了。”
陆亭被他从睡梦中吵醒,以为出了什么事,大惊失色,“怎么了?”
华清北:“我知道您为什么会选我演这个角色了,但我不行。”
陆亭还以为他是对自己业务能力不自信,忙劝道:“你怎么不行?你可以的,我还不了解你的演技水平吗?你肯定能,把这两个,啊不,三个,完全不同的角色演好,老师相信你。”
“三个?”华清北心中疑惑,“有三个角色?”
陆亭没睡醒,含含糊糊应付,“那个镜子外的、镜子里的、再加镜子外的演镜子里的,可不就三个吗?虽然第一次演电影主角,就演三个角色,是挺有挑战的,但你可是华清北,你这么牛,肯定行!”
“那,我再看看吧,”华清北后知后觉,“抱歉啊老师,这么晚打扰你。”
而陆亭那边已经挂了电话。
华清北叹气,犹豫要不要把剧本继续看下去。
他实在是不想再看到故事里,那个与他同病相怜的主角,更准确地来说,是抵触他自己那些久远的、压抑的回忆。
但与此同时,他又好奇,陆亭所说的三个角色到底是什么。
要不,去问问苏雁南?
华清北很快在心底否定了这个提案,他也许还在生自己的气,他不会回复自己的。
可不回复又怎么样?
华清北总感觉,只要是能和苏雁南聊天,哪怕对方一言不发,自己把他只当个树洞倾诉,心情就会莫名好不少。
而且,说不定自己找个树洞说说,过程中自己豁然开朗了也有可能。
想着,华清北已经点开了和苏雁南的对话框。
“苏总,我有点问题想要请教您,不过您不回我也没关系。我最近看了一个剧本,里面主角的早期经历和我有些相似,勾起了我一些不美好的回忆。我现在全身都在抗拒继续看下去,可据说这是个挺有意思的剧本,电影制作团队也非常优秀,我又不想放弃。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为着电影立项的事情,苏雁南也没睡,半夜三更还在办公室里读报告文件。
窗外夜色正浓,淅淅沥沥的秋雨敲打着窗棂。
苏雁南突然觉得有些闷,走到窗前,推开那扇百叶窗。凉爽的风携着雨水气味灌进肺泡里,他脆弱的肺经不起这样的秋凉,闷咳了两声,只能又悻悻把窗关上。
他心悸得厉害,手腕上的健康手环红灯闪烁,几乎是扶着椅背才能缓缓坐下。喝了口温水,送服下几粒药,才慢慢好些。
这时,手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华清北。
苏雁南犹豫半晌,终究还是点开了聊天框。
“如果抗拒,那就不要看了。机会很多,但快乐很难。”
良久,华清北那边才有了回应:“我知道了,谢谢苏总。”
苏雁南摘下眼镜,揉了揉酸痛发胀的眼眶,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案头工作上。
告诉他这样做,是对的吗?
像往常无数个夜里一样,苏雁南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虽然在帝都坐拥一座别墅,但他很少时候会回家去睡。一来业务繁忙,来回折腾太浪费时间。二来他睡眠质量不好,即使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一晚也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倒不如工作累了趴一会睡得沉。
苏雁南又梦到了那间小阁楼。
没有光,没有声,没有除他以外的任何人。
他手指蜷缩,紧攥着被单,挨过一阵又一阵的剧痛。头痛、骨骼痛、五脏六腑也跟着翻滚灼烧。
他拼命地克制自己的欲望。
只要一口那东西,就一小口,周身的经脉就会随之舒畅。所有的痛苦都将如过眼云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直入云霄般的纵情欢愉。
不能,绝对不能。
在梦里,他死死地咬紧嘴唇,血流顺着嘴角往下溢,洇湿了床单、被单。
他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流出,渐渐失了力气。
我累了,他绝望地想,就这样睡过去吧。
在上下眼皮合上的前一瞬间,眼前的黑雾散去,隐隐有光亮若隐若现。
阁楼的门开了,外面新鲜的阳光洒了满地,华清北站在微光里,朝他明媚地笑。
苏雁南猛地惊醒过来。
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苏雁南重重喘了好几口气,才安抚好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的心脏。
苏雁南的办公室里有浴室和衣帽间,他缓了一会,起身拿了浴巾和换洗衣物,有些疲惫地走进浴室,冲去一身淋漓的冷汗。
再出来时,又是一只衣冠楚楚、容光焕发的苏雁南了。
“早啊,”他下楼去食堂吃早餐,和路过的员工们笑着打招呼。
“早,苏总,您这么早就来上班了啊?”
苏雁南只笑笑,应一声,不多作他话。
刚下到一楼,撞到个风风火火的人影,苏雁南定睛一看,“陆亭?”
陆亭气还没喘匀,抓着他的衣领,“你是不是跟小华说什么了?”
“嘶,我衣服昨天刚买的,你别拽我,”苏雁南挪远一步,“走,请你吃早饭,边吃边说。”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啊?”陆亭嚼着早餐包,愤愤道,“小华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说他不演了。这多好的机会啊。星熠的大男主,影视圈改革的第一枪,剧本也好,他自身和角色契合度也高。拍出来说不定还能冲个奖,到那时候,他就是影帝了,怎么说不演就不演了?”
苏雁南只嫌弃地看着他,优雅矜贵地小口喝着热牛奶,“你能不能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
陆亭:“你要急死我啊?是你点名让人家来演,临到上阵,又叫人家鸽了,你什么意思啊?”
苏雁南:“我也想让他功成名就,想让他有个代表作傍身,想让他感受完全不一样的剧组氛围。更重要的,是想让他有机会挑战自己、拥有一个完全属于他的角色。”
陆亭:“那你还?”
苏雁南:“但我知道,一个优秀的演员,创作一个角色是多么痛苦的事。尤其是对于清北,你都能看出来,他和我们的男主角成长环境很相似。他现在看起来已经逃离过去,如果我们再让他演,无异于让他回到曾经的那段经历当中,被痛苦绝望的情绪反复撕扯。”
陆亭:“可这不正是一个优秀的演员要达到的吗?不止演员,多少作家、画家、优秀的创作者们,他们都一样,反反复复自我诛心,挖开自己最深层的苦痛给人看,这才能有流传百世的经典之作。不疯魔,不成活。你不是不明白。”
苏雁南:“就是因为我太明白了。我宁愿让他不流传后世,也不想让他经历这种剖心的痛苦。”
陆亭正色道:“苏雁南,你没有资格替他选择。是愿意被摆在精致的橱柜里,做一个易碎的花瓶,还是放进荆棘丛生的荒地,被荆棘扎上千万下,最后开出沾着鲜血的花——”
“——他自己说了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