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华清北动了春心害了羞,整个中午都只埋头吃饭不敢抬眼看人,但好在有苏雁南时不时插科打诨,一顿饭下来,三人之间倒也算得上气氛融洽。
饭毕,刘姨自去收拾碗筷。
华清北见垃圾桶里有些蟹壳,怕放久了滋生蚊虫,便提出要下楼去扔。
“正好,”苏雁南拿起门边挂在衣架上的羊绒围巾,“我得去公司了,你送送我。”
认识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华清北第一次听苏雁南对他提出要求。
两人出门,摁电梯,在狭小的空间里并肩而立。
“刘姨年纪大了,做事难免有些不周全之处,”苏雁南嘱咐道,“要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多担待,别冲她发火。”
“不会的,她虽然年纪大,但没有什么不周全,她特别好,”华清北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原来苏雁南单独把自己叫出来,只是怕“养母”在自己这里受到伤害。
“叮——”电梯门开了。
“外面风大,把垃圾倒了就回去吧,”苏雁南侧过脸,朝华清北莞尔一笑,“我去地下车库开车。”
华清北像是被朔风冻住了脑子,一时什么也反应不出,身体倒先一步出了电梯。
就在电梯门快要合上的一刹那,华清北猛然转身,拿手撑住了门。
“干什么?”苏雁南还是那样,淡淡的,像一株兰草。
“没什么,”华清北结结巴巴地道,“就是想问,你晚上还过来吃饭吗?”
苏雁南:“不了,我晚上有应酬。”
华清北犹豫:“可你早上说,晚上要……要帮我讲解剧本。”
苏雁南又笑了,“我会来的,要晚一点。”
“好,那我做些夜宵等你。”
热汤在炉子上咕嘟嘟蹿着泡,华清北系着围裙在厨房中忙碌,俨然一副屋子主人的模样。
刘姨下午又收拾了会儿就走了,只留下华清北一人在这间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的公寓里待着。
华清北这人向来没什么爱好,年轻人爱的小说、动漫、游戏,他一概没兴趣,二十出头的年纪,活得倒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大爷。
于是百无聊赖,研究起了给苏雁南熬点汤做夜宵。
从午后忙到天黑,万家灯火透过玻璃落地窗照进屋内,华清北才完成了莲藕排骨汤的最后一道工艺。
他有些累了,顺手解下围裙,灯也不开,就靠在沙发上,望着屋外。
从窗外写字楼一个个格子里发出的光,像来自亿万光年之外的星星,在浩瀚无际的夜空中闪耀,承载着无数打工人的理想与抱负,同时也装着他们的疲惫和痛苦。
华清北喜欢这样的摩天大楼,从小就喜欢。
小镇里自家砌的私房虽好,却装不了人的梦想。
小镇里的生活虽简单安稳,但盛不下一个心怀抱负的灵魂。
少年时的华清北无数次想象,自己西装革履地坐在窗明几净的大厦高层办公,抬眼朝下看便是错综盘杂的城市立交、往来如织的车流。每到夜晚,拥堵街道车尾红灯相接成串,在暗夜里汇成宝石般的流光。
现在他看到了,然后呢?
然后,也不过如此。
苏雁南是这万丈高楼里长起来的人。生于斯,长于斯,他的灵魂扎根在这片满眼繁华的温柔乡里。
但他华清北并不是。
灵魂不属于这里的人注定漂泊,别说只是借住朋友家的房产,就算有一天功成名就,得了个能在房产证上写下姓名的机会,也只不过给躯壳留个容身之所,灵魂到底无处安置。
华清北离家久了,灵魂既不再属于那个小镇,也不属于这个帝都。他的灵魂虚无地飘在空中,正等待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委以栖息。
指纹锁滴滴作响,华清北知道,这是苏雁南回来了。
挺身而起,他飞奔下榻,未及穿鞋袜,光着脚便跑向玄关。
未及门把耸动,华清北抢先一步开门,怀里却猝然倒入个瘦弱不堪的身躯。
满鼻酒气扑面而来。
“你喝酒了?”华清北撑住那人软散无力的身子,那颗脆弱苍白的头颅失了力,沉沉伏在自己肩头。
“没……事……”
旁的人醉了酒,都是面色酡红,可苏雁南不同,此刻若抬起他的脸来看,反倒比平日里更加面无血色。
“来,我扶你进去休息,不能再在这风口里站着了。”
喝醉了的苏雁南像只听话的猫儿,乖乖靠在华清北怀里,任由他摆布。
华清北将醉猫扶到主卧床上,铺开软被软枕,妥帖安置。
“难受吗?我去给你煮点醒酒汤,”望着那人微蹙眉宇,华清北没忍住,上手去抚。
伸手那一瞬,床上那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准确握住华清北的手腕,握牢了,便不放了。
“怎么了?”虽说久病在身,但毕竟是个成年男子,苏雁南使起劲来,华清北竟一时无法挣开。
“别走,”睡梦之中,苏雁南模糊呓语,神色迷离。
“我去给你煮醒酒汤,”华清北学着他从前哄自己那般语调哄他,“我去煮了就来,喝一点,就不难受了,好不好?”
“别走,”苏雁南坚持,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一样,把那只手抓得更紧了,“求求你,别走。”
华清北从未见他动过如此脆弱神色。
除了在那个从梦魇中醒来的盛夏清晨。
是否他心魔萦绕已深,脆弱悲凉俱被压在心底深处,但凡入梦便不得安宁?是否他人前谈笑风生、强大温柔皆为面具,只为掩这一颗千疮百孔之心?
太过清醒,或太过不清醒时,他都冷静自制,将肉身浇灌成铜墙铁壁,刀枪不侵、邪祟不犯。
可只有在这半梦半醒之间,潜意识渐渐回笼,却又控制不得,反倒剖出那一点最不愿让人得见的真心来。
“我不走。”
华清北顺着他的力,慢慢将身子伏低,给他掖好棉被。
离得近了,能感受到那人呼出的热气喷在脸颊,掺着淡淡酒意。
华清北从小最讨厌酒精的气味,可不知为何,此时的他却对这股微甜的气息贪恋不已。
“好黑……好冷……”
他在发抖。
华清北伸手去触,触及的却是一片滚烫。
“你发烧了,我去给你拿药。”
华清北起身那一刻,苏雁南像是费劲此生全部力气,将他往身边一拉。华清北没有防备,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整个人便砸在苏雁南的胸口。
苏雁南断断续续地呛咳起来。
“你没事吧?”华清北慌了神。
这一砸下去,苏雁南似乎清明了几分,手中的力道也卸了,“咳,没事,晚上喝得有点多,对不住。”
“你发烧了,快躺好,我去找药,”华清北也顾不得害羞,爬起来便往储物间里跑。
待华清北将热水烧好,药粒倒出来攥在手心,才发觉苏雁南又陷入了之前那种神志不清的痛苦里。
“雁南,雁南,”他叫他的名字,“醒一会儿,吃了药再睡好吗?”
苏雁南似乎有所反应,眼皮抬了抬,却没能睁开。
华清北无奈,只得将药片溶于水中,欲将苏雁南扶靠到自己肩头,再将药汁从他齿缝间灌下。
可苏雁南此时的状态根本不由人所愿,他无意识地来回挣动,像是有套无形绳索附在他身体之上,他想要挣脱,但那条绳却如魔法世界里的藤蔓,越缩越紧,直勒得他几近窒息。
无边的黑暗,刺骨的疼痛,燥热、寒冷交替袭来,苏雁南紧咬着牙关,捱过一波又一波痛苦。
天亮了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再忍一忍,能撑过去的。
就像从前无数个发病的夜晚一样,就像那暗无天日的几个月里一样。
可模糊中,身边好像有个人,一直焦急地叫他的名字,手忙脚乱地按住他,想给他往嘴里灌药。
会是谁呢?
一直以来,自己不都是一个人面对这些难以启齿,却又痛不欲生的经历吗?
好像是……那个小孩……
那个羞涩腼腆,一逗就脸红,但老爱黏在自己身后,给自己做饭,催自己吃药,因为自己不珍惜身体而生气的傻小孩。
那个有着一米八五的个子,却长了一对狗狗眼,低音炮中又常存些委屈意味,让人一听一看便忍不住心疼怜惜的乖小孩。
那个总是不自信,能力常被低估,可演起戏来神采飞扬,台词形体胜过多年经验老演员,又敬业踏实的好小孩。
“清北……”
“我在,”华清北紧紧攥住他冰凉的手,手心里满是冷汗,“怎么样了?是打120还是给你朋友的私人医院打电话?”
苏雁南微张着眼,扯了扯华清北的衣袖,微微摇头。
“可你发高烧了!刚刚还一直说胡话!我们还是去医院吧,别耽误了病情。”
苏雁南用尽力气指了指身侧的床头柜,“药……”
华清北打开抽屉,一排注射用小药瓶赫然出现在眼前,边上还摆放着几包一次性注射器。
“这……”
他望向苏雁南,可苏雁南和黑暗与疼痛斗争了许久才争得片刻清明,此时又被拖回了深渊里。
看着神色痛苦的苏雁南,华清北来不及犹豫,径直取了注射器出来,扎入小瓶取药。
“你忍着点,”华清北解开他衬衫纽扣,将那件几近被冷汗湿透的衬衫从苏雁南身上剥离下来。苏雁南立时无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没事,没事,”华清北手忙脚乱地用被子把他裹好,只留了半边细瘦的手臂在外。
“现在我要给你打针了,你别怕,马上就好,马上就不难受了,”华清北逼迫自己的双手停下颤抖,一咬牙,稳准狠地将针头扎入了苏雁南的皮肤,缓缓将那剂药推了进去。
“清北……”
“我在,没事的,没事的,你看针已经打完了,马上就不难受了,我们再把退烧药吃了好不好?”
“冷……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