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艳阳高照,可北方冬日里的太阳,就像冰箱里的灯,虽然耀眼,却给不了人丝毫温暖。
屋内的窗帘仍斜斜拉着,阳光透过缝隙洒进来一两缕,落在实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小光柱。
是苏雁南先醒来的。
高烧和宿醉的痕迹还残留在他病弱的身躯里,使他头痛欲裂。与此同时,酸痛的肢体和疲惫的精神提醒着他,他昨夜又犯病了。
自从十年前那场事后,他几乎夜夜梦魇,梦回那间黑暗逼仄的小阁楼,孤立无援。
但梦魇并不是最痛苦的,而是这样的噩梦时不时伴随着高烧、盗汗、忽冷忽热,以及无休止的骨骼疼痛来袭。
这些年来,他做过各种各样的检查,虽然身体各部位都处于十分的亚健康状态,但每一项体检报告都无法解释他出现这些症状的病因。医生只能将其归因于受到严重心理创伤后,身体的自动抵御机制。
他也试过各种各样的药,想让自己从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摆脱。但试来试去,发现最管用的还是镇静剂。
每一个家里,每一个房间,常住或不常住的,床头柜最显眼的地方,总摆放着一排镇静剂。
每当他预感自己要发病,便挣扎着给自己扎上一针,然后往不知哪里一歪,就睡到天明。要是没来得及扎便陷入混沌,也就只能咬牙撑过去,反正以他多年的经验,无论夜里有多痛,一觉醒来,洗个澡吃个早饭,又能像个没事人一样活着。
要是撑不过去呢?撑不过去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自信星熠偌大个公司,总能找出一两个人来给他收尸。
苏雁南慢慢转动眼珠,试图活动下酸软的筋骨,一转脸,却看见张熟悉的面孔正闭眼对着自己。
要命的是,自己还枕着那人的手臂。
显然,华清北正处于熟睡的状态,连苏雁南坐起身来都没有发觉。
昨夜他太累了。
苏雁南一时喊冷,一时喊热,一时怕黑,一时扯着人不让走。
屋里暖气已然很热,华清北没辙,只能抱着他睡,用体温去给他暖身,待他说热时再放开。
苏雁南冷汗不断,华清北怕他闪了汗再着凉,来来回回给他换了三四趟睡衣,折腾了几乎一整夜。
直到天明时,见苏雁南烧退了些,不再呓语,呼吸也平稳下来,华清北才撑不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身边的被单还是温热的,却不见苏雁南踪影。
华清北掀开被子跑下床,在房间门口跟叼着片吐司握着杯牛奶的苏雁南正撞了个满怀,牛奶洒了两人一身。
“对不起!”华清北脱口而出。
苏雁南咬下一大口吐司,舌尖顺带稍过嘴角面包屑。他眼珠一转,戏谑的目光落到华清北大腿处那片奶渍,意味深长地笑了,“早啊。”
“早什么早,都中午了,”华清北有些恼羞成怒,旋即又想起面前的这位还病着,只得生生转了声调,“你……好点没?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没事了,”苏雁南倒是若无其事,“昨天应酬喝多了点,我对酒精过敏,喝多了就那样,没吓到你吧?”
看起来,他丝毫不打算追究华清北为什么会和他同床共枕一整夜。
“真的吗?”华清北将信将疑,“可我不记得过敏还有这种症状?”
“过敏的症状有很多呢,”苏雁南企图糊弄过去,“我这种情况比较罕见,你没见过也很正常。”
可华清北直直盯着他的双眼,“雁南,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是啊,”苏雁南伸手欲搭华清北的肩,“所以我给你做了早午饭,有吐司牛奶和水果,走,我们一起去吃。”
“我不饿,”华清北侧身躲开,苏雁南捞了个空,“你能跟我讲实话,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吗?”
苏雁南没想到他会躲,表情僵硬了一瞬,转而又笑嘻嘻地道:“你不都知道吗?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发作起来也最多难受会儿,一时半会死不了就是了。”
回想昨夜里那人在黑暗中呓语挣扎,全身汗湿得像刚从水中捞出来的模样,华清北还心有余悸。
可那人偏偏云淡风轻地用诸如“最多难受会儿”、“一时半会死不了”此类的话一笔带过,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昨天晚餐吃了什么一样。
对比越是这样强烈,华清北心中的痛楚便越深一分。
而这种心疼很快便化为对那人不爱惜自己身体的怒意。
“哎,我知道我昨天那样子很可怕,吓到你了,我保证,我再也不喝那么多酒了,”苏雁南仍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就算要喝,我也不过来找你了。昨天是想着答应过你,晚上要来给你讲故事,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了,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什么?”华清北一腔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不会来麻烦我,然后自己找个地方,一个人忍过去吗?”
苏雁南无奈地挠挠头,“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受,习惯了就好了。”
“你还说!”
苏雁南摸不着头脑了。这小孩到底在气什么?明明病的是自己,疼的也是自己,自己都还没说什么呢,他激动个什么劲?
“那我不说了,”苏雁南决定不和叛逆期小孩一般见识,“吃饭去吧,我饿了。”
华清北瞪了他半晌,看着苏雁南尚未完全恢复的脸色,决定还是先吃了饭再说。
“这就是你全部的早午饭?”华清北望着面前一碟刚从机器里拿出来的吐司,配上超市售卖的小瓶牛奶和橙汁,“你能不能稍微珍惜一下自己的身体?”
还没等苏雁南说话,华清北就系好围裙走进厨房,只留给苏雁南一个近乎冷漠无情的背影。
昨天刘姨留了些新鲜蔬菜在冰箱里,华清北念及苏雁南大病初愈,只熬了瘦肉青菜粥,炒了几个清淡小菜。冷漠地将餐盘摔在桌上,看也不看苏雁南一眼。
“你生气了?”苏雁南讪讪道。
“没有,”华清北拿小勺给苏雁南舀粥,“吃饭。”
苏雁南自知斗不过叛逆小孩,只得乖乖听话,“我这不是厨艺不够高超吗?”
“很高超,”华清北冷笑,拽过那碟几乎冷透的面包,塞进嘴里。
“你不是说没营养?”
“我身体好得很,这点营养就够了,哪能和您比?”
这是真生气了,苏雁南心道,得想个办法弥补才是。
于是道,“我下午请了病假,我们俩出去玩吧,附近有个滑冰场,我们去滑冰怎么样?”
华清北嚼着吐司,没有接话。
“那去吃大餐?我请客。”
“爬山呢?听说爬山可以强身健体,说不定多爬几次山,我就不会生病了。”
“苏雁南,”华清北抬眼,正色望着餐桌对面那人,“我知道,你是个习惯伪装自己的人,一切难过、痛楚都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承担。但现在不一样了,你有我在你身边,你可以依靠我,可以向我倾诉,可以在我面前展现出你的脆弱不堪。可你为什么不愿意呢?”
虽然这话说的很幼稚,但苏雁南还是愣了愣。
“还是说,你觉得咱们俩虽是朋友,但关系却远没有到那份上?”
“不是的,”苏雁南脱口而出,“我只是习惯了。如果这伤害到了你,我向你道歉。”
华清北:“你不用道歉,你实话告诉我,你昨夜晚上发的是什么病?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说明你是真的信任我。”
苏雁南沉默了一会儿,“你要知道,陆亭是我的发小,但就连他,也不知道这些往事。”
“我明白了,”华清北心中升起股毫无道理的妒意,“还是陆老师跟您走的更近,我只不过是个局外人罢了。”
“不是,”苏雁南不解,这小孩到底吃的什么醋,“陆亭那傻x,我要不是跟他一起拍戏,八百年都不想见他一次面,自然比不上你。”
“你不用安慰我了,你和陆老师几十年情谊,而我只和你认识短短几个月,不过萍水相逢罢了,”华清北道,“也许你会觉得我很可笑,很幼稚,但我今天必须要说,我想做你最好的朋友,想和你之间毫无保留地分享秘密,让你可以在我面前喊疼喊累,不再孤独。”
今日苏雁南算是彻底颠覆了以往对华清北的认知。那个一句话闷不出一个屁的华清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惊世骇俗的一番话来。
虽说是少年人独有的幼稚和占有欲作祟,但确是一片实打实的赤诚之心。
良久,苏雁南认真地看着他,“将来,如果有合适的时机,我会毫无保留的告诉你一切,也会把我最真实的一面暴露在你面前。但你需要给我一些时间。我虽虚长你几岁,但也说不上是个多成熟的人。有些事情的阴影,始终萦绕在我心头,我需要时间去消化,去解开心结。”
华清北呆呆望他,怒意瞬间平息,顿时觉得此前的举动都是无理取闹了。
“你愿意等我吗?”
“对不起,”华清北眼中似有晶莹闪烁,“我不该那么说你。无论你愿不愿意依靠我,我都愿意做你最坚实的后盾,照顾你,陪伴你。我第一次做他人的朋友,能力有限,还请你以后多多指教。”
“好了,多大了还掉金豆子,我昨天晚上不是还依靠你了吗?要不是你帮我打那针药,我可不得难受一晚上?”苏雁南笑着,新盛了碗肉片粥推向华清北,“快吃饭,折腾了一夜,肯定饿了。”
华清北埋下头,不让苏雁南看自己通红的双眼,大滴大滴的眼泪落进碗里。
“你干嘛?给粥加盐呢?这粥口味刚好,再加盐可就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