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这个机会，陆亭凑近李斌耳边：“很多事情也许李导已经听说了，我只能说，并不全是谣言。有一些内情，我和雁南还不能坦诚相告，但无论未来发生什么，请你像相信他一样相信我，我不会让大家失望。”

李斌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

华清北这些天察言观色的能力已经长进不少，适时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李导，陆总，我想看看我刚才表演的回放。”

话题一时被岔开，三人蹲在监视器前，仔细检查华清北方才的表演。李斌和陆亭分别给华清北提出了几条建议，华清北又重新演了几条，一下午很快便过去了。

北方的冬天，总是天黑得很早，尤其是在即将下雪时分，天气阴沉沉的。

华清北匆匆吃过盒饭，捧了一碗热汤，走上苏雁南的房车。

房车的窗前摆了张床，床上用品一应俱全，苏雁南斜靠在床头，身体还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人却已经睡着了。

华清北轻手轻脚地把汤放在一边的桌上，轻轻摇了摇苏雁南，“雁南，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苏雁南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几点了？”转而自嘲地笑了笑，“最近精神越发不济了，坐着也能睡着。抱歉啊小清北，本来想看你演戏的。”

“没关系，等成片剪出来再看，”华清北把汤送到他手中，“山药排骨汤，刘姨刚送来的。”

苏雁南没动，只定定看着华清北，“今天感觉怎么样？出戏快吗？”

“你不担心我入不了戏，反而怕我出不了戏？”华清北见他没有动作，于是接过汤勺，开始吹凉了送到他嘴边。

“我不担心，我相信你的能力。”

“那你也要相信我的出戏速度，作为一个优秀的演员，我能够分得清演戏和现实。”

“那就好，”苏雁南欣慰地笑，咽下一口热汤，“你自己吃饭了吗？晚上还有重场戏呢。”

“嗯，吃过了，晚上的戏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华清北似乎预感到他接下来的话，“晚上可能要下雪，天气冷，你别出去了，等母带剪出来，导回去给你看。外面有陆老师看着呢，他不方便上来，让我跟你说一声，你放心，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末了，又补上一句，“你在车里好好休息，等我回来。今晚是跨年夜，我有话想对你说。”

苏雁南又笑，“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的？”

“我想等到跨年的那一秒再跟你说。”

苏雁南莞尔，联想到那日在病床上听到的话，心里已经有了底。

反正也没多久可以活，这小孩又那样坚持，就让自己，也让他放纵一回，随他去吧。

华清北走下房车时，天空已经开始飘起了小雪。

“小华快来！”

机位已经布好，灯光已经就位，华清北闭了闭眼，缓缓走向打光板中央。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成了宇轩。

北风习习，吹打在身上，是如坠冰窖的冷。但再冷，也没有心中寒凉。

宇轩茫然地走在街头，与三五结对的喧闹人群擦肩而过。热闹都是他们的，宇轩的心中却空无一物。

在这座偌大的城市，宇轩没有任何亲朋故友，没有爱好，没有特长，没有与人相交的能力。他只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小镇做题家，做了十来年的题，来到这里，可现在却发现，就连做题也再做不过人家了。

角落里，不知何时出现的乞丐拉着二胡，在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

“小伙子，多谢你帮我，这面镜子，就送给有缘人吧。”

宇轩茫然地看着斑驳铜镜上的裂纹，早已知自己苍白憔悴，小小年纪便失去了少年人的光彩，可镜中之人却面色红润，斗志昂扬，一副鲜衣怒马少年时模样。

他手一抖，铜镜掉落在地，“这不是我！”

铜镜里的人却露出诡异的笑，“错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宇轩。”

“卡——”

李斌脚步带风地走了过来，面上含笑，“太棒了小华，情绪非常饱满，一条就过了。继续保持，我们换个角度，再来几条远景。”

一旁的陆亭却皱起眉，观察着华清北的表情，暗暗担忧。

雪下得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人吞没。华清北身着单衣，在雪中走了一段路，又一段路。

可他完全不觉得冷。

曾经多少个夜晚，他也是这样，在和爸妈爆发争吵过后，被打得伤痕累累，一个人跑出家门。

最艰难的那次，也是这样一个跨年夜，这样一个飘雪的夜晚，只是因为考试成绩退步了几名，一个耳光过来，便几乎失聪。他捂着红肿的脸，还穿着睡衣和凉拖鞋，抓了几张零钱便走到了大街上。

那天的华清北，也像今天的宇轩一样茫然，走在街头四处晃荡，明明身后有屋子，却不知何处是家。

他一边走一边流泪，泪水和雪水融在一块，又凝结成冰，在脸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白痕。

吃了几天馒头，后来钱还是花完了。还要上学，还要通过自己的力量考出去，还要经济独立，才能摆脱这个樊笼。于是华清北只能忍气吞声地回去，等待他的，又是一顿毒打。

都过去了。

华清北对自己说。

现在已经过上好日子了。

别再想从前了。

快出戏吧，宇轩会好起来，华清北也会好起来。

可是，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地想流泪？

“小华！小华！”拍摄早已结束，李斌见华清北站着不动，久久回不过神来，才有些慌了，“没事了，都是戏，都是假的，快出戏。”

华清北仍然无知无觉，即使身上被披了件厚厚的羽绒服，还是通体冰凉，杵在那里像座冰雕似的。

“小华，”陆亭也赶了过来，“出戏知道吗？你不是宇轩，你是你自己，你是华清北。用我之前上课教你们的方法，调整你的呼吸，如果想哭就哭出来，一次性哭完，不要忍着。”

华清北抬眼看了陆亭一眼，眼睫上全是凝住的冰花，挡住了他的漠然的视线。

“可以听到我说话吗？小华？”

华清北的耳边只嗡嗡作响，似乎是那年冬天被打留下的后遗症，平时看着好好的，可一旦沉湎于以往的情绪，就会时不时地发作。

不远处，一个高挑的身影撑着把伞，朝着华清北的方向徐徐走来。

因为夜里看不清路的缘故，那人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在华清北的视角，几乎是一团微光由远及近而来。

熟悉的声音响起，华清北突然能听见了。

“你们先回去，我和他聊聊。”

聊什么？华清北茫然地想。

不知不觉就跟着那人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路灯下，雪花仍在狂舞。

“冷吗？”

华清北还未来得及答话，便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即使是常年手脚冰凉的苏雁南，胸膛里也是有温度的。

两人身披的羽绒服都是半敞着的，因此华清北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那人身上的温热，离得近了，甚至能够闻到他领口上的木质香。

“不冷，”华清北口齿模糊地道。

“可我好冷，你抱抱我，好不好？”苏雁南抱得越发紧了，像是要用他那开怀的羽绒服将华清北按进怀里。

华清北把头埋下去，像大狗似的贴近他的脖颈，终于无声地哭了出来。

“都过去了，别怕，以后有我罩着你，”苏雁南揉着华清北后脑勺那块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小动物，“有我在，将来一点委屈也不会让你受。”

华清北颤抖得更加厉害，他咬紧牙关，可还是无可避免地露出一两声呜咽，泪水将苏雁南的衣襟沾湿了一大片。

苏雁南轻轻地拍着他，唱摇篮曲一般地哄他，“没事啦，小清北，都没事啦。”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传来古寺中的钟声。一下一下，在寂静的雪夜中，悠远绵长。

十二声方歇。

“新年快乐，”苏雁南在华清北耳边道。

华清北抬起头，怔怔的，才回过神来，“新年快乐，雁南。”

他并不是一个经常流泪的人，可这些年来，为数不多的几次流泪，都是在苏雁南面前，或是为了苏雁南。

“对不起啊雁南，我刚刚太入戏了，”华清北一反应过来，就忙要挣脱开苏雁南的怀抱，“你快把拉链拉上，我们回车里去，这里太冷了，你要生病的。”

可苏雁南却拿双臂禁锢着他，不让他动，“小清北可真不解风情啊，这样的初雪，即使是为了它病一场也是值得，你却要急急忙忙回车里去。”

“我只是担心……”

苏雁南截住话头：“我没事，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华清北涨红了脸，上次表白毕竟是在那人不太清醒，尚能装睡的情况下，这次两人都清醒，虽已经预告过，却未战先怯了。

“你没有话说，那我就先说了。”

“你主动了那么多次，也该我主动一回。小北，我们在一起吧，以恋人的名义。”

华清北瞪大了双眼。

“坦诚地跟你说，其实我没有多久可活，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陪着你一天。即使我死了……唔……”

话音未落，华清北猛地就低头吻了上来。

不许说！不许说那个字！

华清北伸手托住苏雁南的后颈，发泄般地狠狠啃咬着那人的唇齿，与那人交换陌生而熟悉的气息。他从未亲吻过人，吻技毫无章法可言，只是一通乱咬，咬到两人舌尖都涌现血腥的气息。

苏雁南尽力地在配合他的节奏，只是华清北的攻势太过强烈，他自己的身体又太过虚弱，没过一会就气息紊乱，只死死抓着华清北的肩，眼眶一层薄红。

华清北几乎是一感受到他有些精力不济就停了下来，但为时已晚，两人的嘴唇都破了。

于是两个人就站在雪里，互相看着对方傻笑。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站了很久，直到华清北恍然，苏雁南再这样下去必然又会大病一场，才催着苏雁南拉好拉链，两人共撑一伞，慢慢往房车的方向走去。

“刚刚的话我还没说完，”苏雁南突然开口，“我死了之后……”

嘴唇上又被华清北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下。

“我……”

又啄一下。

“你让我说完，”苏雁南无奈道。

“不许说，”华清北气势强硬，像一只炸毛的大猫，“说一次罚我亲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