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篮里花狸拥这两只小狸奴,恬静酣睡,肚皮有规律地上下起伏,江菱的心也跟着柔软下来。
夕露瀼瀼缀在草尖,虫声唧唧隐于草丛,日暮时分只有零零星星二三人前来问诊,雨中夏暮格外幽静,江菱仔细拿帷帽白纱挡着雨,脚步轻盈钻入青布伞下,小心翼翼地把篮子中的柔软温馨安放到青衣郎君身前案台上,此刻,连空气中糜烂的梅子味道,也变得甘甜。
她注视着篮子,隐藏在帷帽下因彻夜未睡略显苍白的脸上扬起笑容,声音也少了些许悲伤,变得柔软:“今日多谢郎君。”
对面之人看着眼前景象,原本疏离的声音似乎也有些落回尘世,嘴角擒着一抹柔和笑容,“娘子言重,本分而已。”
江菱担忧挂念着外面湿气太重,对刚出生不久的小狸奴身体不好,于是行礼后转身便要告辞。
“娘子留步。”那人叫住她,为她再递上一把天青色油纸伞,又带上一张早就写好的方子,“昨日闷了一整日雨,只怕不久要下大雨,某观娘子咳嗽了几声,若是淋了雨,只怕湿气入肺,要生一场大病,还望娘子莫要推辞。”
江菱接过那把天青色油纸伞和泛着潮气的药方,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委屈。
人孤身一人的时候,压抑悲伤格外容易,这几乎是世上任何生灵都有的自我保护的天性,但若有萍水相逢之人忽然关心,心里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墙,便会顷刻倒塌。
她怔怔接过油纸伞,声音里压抑着哽咽道:“多谢郎君。”吸了吸鼻子,她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说起来失礼,还未曾问过郎君姓名。”
“娘子不必介怀,某是盛京周氏,因是家中长子,故名伯宁。”他听出了江菱声音中的哽咽,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如此难题,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见。
周伯宁……江菱在心底反复描摹这个名字,在雨水丰沛季节,草木疯长,心底不知名情愫一同悄然生长。
江菱再行一礼,再三道谢后将三只小猫护在怀里,悄然转身,天青色油纸伞在阴翳天空下绽放出一抹晴空。
梅雨过后,总会放晴,明日,还是应当充满希望。
酒楼客房内,江菱点燃烛火,房间内的一切包裹在薄暗微茫的光线中,连时间的界限都模糊起来。
花狸横卧在竹篮中酣睡,毛发早已被江菱擦干,它闻到了竹篮前素瓷碗中乳糜混着鱼肉的香气,一打滚起身舔食起来。
江菱走到它面前蹲下,伸手抚摸它柔软的毛发,狸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地叫声,眯起眼睛,用头顶蹭了蹭她的掌心,表示感谢。
今日同掌柜告了假,在房内也乐得清闲,晚间坐在床上,三只狸奴趴在身旁,江菱心下也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
她除了将阿娘从前穿过的衣衫整理好,又从樟木衣柜中翻出了檀木匣子。
匣子里叠满了乐谱,是阿娘毕生心血,江菱一张张整理好,又用油纸裹好,刚准备放回匣子里,却在匣子最底部发现了一绣着迎春的香囊,这绣工倒是不像出自妩娘之手,排线收线都极为生疏,像是刚接触绣工之人所做。
香囊背面绣着单字“玄”,边角丝线有些褪色泛白,似乎是常常被拿出来摩挲。
能放入箱子里的向来都是妩娘珍视之物,只是斯人已逝,想要仔细问寻已然不可能,江菱将这枚香囊收入怀中,权当对阿娘的念想。
花狸把小崽子叼入她怀中,随后自己也钻了进来,翻开肚皮,摊在江菱腿上。
江菱感受着腿上传来一片温热柔软,抚摸狸奴毛发,看着它憨态可掬的样子,不住笑了起来。
万物有灵,想来这个小家伙是注意到了自己情绪低落,过来安慰自己了。
告假的日子,倒也算得上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每日逗弄一下狸奴,再练练阿娘留下的曲子,盼着梅雨结束,朝阳初升。
竹篮里的小猫,听着这首“苏利亚”一日日茁壮长大,七月初一,被江菱领回来后十余日,身上开始长出同春日暖阳一样柔软轻盈的绒毛,已经能睁开双眼。两只小猫眼睛都是碧蓝色的,比江菱的眼睛略浅些,像是春日碧空下流淌的河流。
江菱用指尖逗弄着小猫,又想起前些日子,眼角弯了起来,沾染上了些许笑意,不禁想起前些日子的事情。
六月顺日,江菱撑着天青色的油纸伞,趁着辰时雨水不大,准备去回春堂,按照周伯宁给的方子再开些治咳疾的药。
如他所说,那日回去之后便染上了咳疾,好在用药及时,没发展成大病,估摸再吃上两三副就能好全了。
回春堂门口,杨梅枝头吐艳,伞架上早早放上了一把和自己同样的天青色油纸伞,推开门,木香混着中药苦涩扑面而来,掌柜背着身子正在抓药,周伯宁身穿天青色衣衫,怀抱四方形油纸包,在一旁安静等待。
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抬手一揖,“娘子安好。”
雨天的光线透过明纸照在他身上,寂静而虚幻,烛火映着微光在他周身晦明变幻,他如同壁龛中的泥金佛像,明净庄重。
江菱连忙回了一礼,小跑几步到他身边,把药方放在柜台上,等掌柜抓药,随后带着笑意看向他,“多谢周郎君的方子,药吃得及时,现下已然大好。”
周伯宁微微颔首,嘴角眉梢也含着笑,既为她的病愈,也为她今日不见当时忧伤感到欣喜。
江菱顿了一下,看着柜台上的方子,有些担忧地问道:“周郎君可是病了?”
周伯宁摇头,“是最近梅雨季节湿气太重,师父因湿气入骨小恙,故来抓些药,娘子不必忧心。”
江菱这才放心,等掌柜抓药的时候,又向周伯宁询问起该如何喂养狸奴新出生的幼崽,现在虽是有花狸喂养,再过月余,便不行了。小狸到底脆弱,喂养起来只怕要更仔细小心些。
周伯宁垂眸沉思片刻,开口道:“恕周某学艺不精,若是娘子不介意,待某回府查阅书册,摘录要项,七月初九旬假同一时辰于回春堂交与娘子。”
江菱自然高兴,只是也有些犯难,她开口道:“谢过郎君,只是我幼时偷了些懒,不太识得汉字,只认得些梵字……”
周伯宁听到“梵字”眼中一亮,平静无波的眼底难得显现出些执着,不过转瞬就否定了心中闪过的想法,只是仔细问了她学的可是悉昙,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应下译成梵文给她。
还没待江菱问他为何识得梵文,掌柜便过来将药递给他。周伯宁接过,向掌柜和江菱拱手告辞后,便旋身拿起门口油纸伞,消失在朦胧烟雨中。
…………
客房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有人敲响了房门,花狸弓起脊背,将幼崽护在身后,对着门口哈气。
江菱这才从回忆中回到现实。
“菱娘子,安国公府的马车来了,请娘子快些准备,去国公府贺寿。”掌柜的声音隔着不太厚重的木门传来,仍旧有些闷闷的。
江菱估摸着今日要待到宵禁之后,只怕要次日才能回来,就跑去东厨拿了大些的盆盛上食物,放到竹篮旁。随后拿青花白布仔细在琵琶上裹了三层,防止室外雨水沾湿琵琶。
方背上琵琶准备出门,花狸跳出竹篮,快跑几步咬住了她的衣角,喵呜叫了起来。
江菱俯下身子,顺了顺花狸被养得油光水滑的毛发,“食物都备下了,我明日便回来,莫要担心。”
话落,江菱小心抽出衣角,将它抱回竹篮里。花狸喵呜叫个不停,在它碧蓝的眼睛里,江菱似乎看出了几分担忧。
江菱俯下身子,抚着它的毛发同它说:“已经应下了,食言而肥可不对,必须得去,你且好好休息,明日我便回来了。”
话落,她盖上帷帽,起身走出客房。
马车停在一大丛紫阳花旁边,其中有几株花朵绮丽的花瓣边缘生出些许褐黄,像是长久浸润在水汽中,生出了锈痕。
江菱淡紫色绣鞋踩上踏几,拉住垂下的墨色绥绳,登上马车。
透过青灰色的车帷,能看到雨丝在有些泛黄的明纸上擦出一抹抹亮白,凝结在车内的一团晦暗随着从车帷渗入的微光和灰尘,一同摇曳,江菱怀抱琵琶,不住点头,昏昏欲睡。
骏马嘶鸣,江菱身体向后一仰,头撞到了硬木上,痛呼一声捂住头,才彻底清醒过来。
下车后,眼前府宅古朴沉寂,门口两只石狮子眼露凶光,国公府不仅府门造得比别的处宽些,连门槛也高出许多,跨过去都要多费一番力气。
宅邸内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从地面挑起,其下花草繁茂,皆为稀罕名贵的品种。又因庇檐深长,若是忽逢骤雨斜风,也足以遮挡,故而楠木铺成的回廊地面,除了聚拢了些许湿气凝成水珠,却并不湿滑。
庭院内无论是白玉阶还是青石板都鲜少能瞥见霉点苔藓,即使正值梅雨季节又种了许多植物,也少见蚊蚋,应该是有专人长期打理。
再往前走,穿过一片还未全然绽放的荷塘,就到了“四海堂”,听引路的仆役说这里是安国公府专门用来宴请宾客的宴楼,牌匾柱子都描着金漆,确实气派。
门口站着身着绛紫色云纹礼衣、头戴凤凰金钗的雍容贵妇人,想来应该是安国公夫人。她领着一身量有些瘦弱的郎君,那人身上穿的是深红色绣着牡丹金纹的礼衣,头戴乌色幞头。
江菱认出来了,是那日无礼之人,紧皱眉头,走得也快了些,想赶紧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