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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闲梦江南梅熟日(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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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菱认出来了,是那日无礼之人,紧皱眉头,走得也快了些,想赶紧避开。

宾客往来络绎不绝,好生热闹,夫人殷勤接待,时时寒暄,张宏左右乱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是想赶快逃离。

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上的白玉扳指,一转头,恰巧瞥见了仆役领着江菱往四海堂的偏厅走。她身上儒裙裙摆翩跹蹭落草尖露珠,宴楼内柔光隔着暮雨散落在她帷帽白纱上,朦胧摇曳,让人更想掀开,一探玉容。

张宏眼下掠过喜色,话本子里也是有些欲拒还迎的故事的,她今日来了,说明她还是有意于自己。从东瀛传回来的话本子上不还写了空蝉虽最初对那源氏公子百般抗拒,后来不也芳心暗许,不住思索若是相逢未嫁时。

他抬脚便想走,却被祖母拉住了衣袍,警告他牢记礼法,恭敬迎接宾客。

江菱平白无故在湿热的雨天感到背后一阵恶寒,转头一看,好巧不巧对上了张宏视线,当真晦气,于是连忙加快脚步,跟着仆役去往偏厅。

偏厅中早有乐坊内人等待,江菱同众人合了一两遍后,仆役就来通知她们可以上台了。

一匹千金的软红鲛绡从房梁上垂下,宴楼里俱是金玉堆彻,与府宅中古朴庄重煞是不同。

宴楼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许多护院,再转头仔细一看,才发现并非是寻常护院,而是穿着盔甲的兵士。

若说官兵,也应当由大都督府长史统领,难道这安国公当真得圣人青睐至此,还有兵权不成?

安国公身着绛紫色团寿纹礼衣端坐上首,面上带着笑,周身气氛却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宽敞华丽的场子里,挨桌坐着的扬州全部官员,无论是否病中,全数到齐,只是总感觉席间少了些过寿的喜气。

唯有张宏一人,丝毫没有察觉,只顾着托腮饮酒,眯着醉眼,想着话本里的风流,双颊泛红地盯着宴楼中描金圆台,等着乐曲开场。

江菱拨开赤红鲛绡,从重重叠叠的帷幕间钻了进来,张宏的视线也随着翻动的赤霞眺望过来。

只是江菱抬眼,唯独看到了端坐在席间的周伯宁,今日他穿了礼衣,依旧是天青色的,外绣翠竹。

回春堂的掌柜略提过他的身世两句,既是权贵公子,难怪也在席间。

只是江菱觉得还是回春堂那边的青山更加衬他,如今端坐在高处金顶下,反而有说不出来的违和感。他也不饮酒、不动荤腥,只是盯着白玉碗,眉头微蹙。

周围的金顶仿佛金笼困住了他,他自己或许也不愿意待在这样的地方。

江菱隔着帷帽注视着他,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江菱的目光,瞳孔一缩,险些打碎白玉碗。

江菱不知道为何他反应如此之大,但总归希望他能开心些,于是用琵琶遮住脸,偷偷掀开帷帽一角,在只有他能看到的角度冲他眨了眨眼,指了指琵琶,让他好好听自己的曲子。然后连忙放下帷帽,在胡床上坐好。

她没看到的是,在她放下帷帽的时候,周伯宁无视了父亲的警告,手指捏紧白玉碗,满眼焦急地对她说了句“快走”。

周长史看到儿子异动,再次用眼神警告他莫要生事。周伯宁隐下眸中担忧,垂下头,才发觉捏着白玉碗的手指早已发麻。

安国公带着笑意,从容应对官员的谄媚逢迎,手中摇晃着金樽,在最高处将一切暗收眼底,本来想着以武力逼迫周伯宁,但依照他的性子只怕必然不从,原先是没什么好法子的,如今倒是有更好的办法了,此番之事,当真连神佛都与他们同心同德。

再坚韧的竹子,都有易折之处,人也不可能没有弱点。只不过有的人的弱点是金钱、是权力,有的人的弱点,恰恰是良善。

良善是救命解药,也可以是致命毒药。

宴会开场,曲子依旧是醉仙楼中常演奏的撒金砂、醉混脱,今日又加了倾杯乐和急胡相问,若说舞乐,还应当是舞姬更瞩目些,可偏偏江菱奏乐时,整个人与曲子浑然一体,琵琶气势磅礴,声震九天。

听过之人往后提起这些曲子,想到的不会只是曲名,应当还要加上是菱娘子弹的这一前提。

几曲后,宾客推杯换盏,染上了些许醉意,宴会原本凝滞的氛围也趁着醉意有所松动。门口的兵士早已在乐曲中悄声合上了宴楼所有门,在宴楼烛火照不到的晦暗一角,遍布灰尘,还悬挂着蜘蛛新结的网。

黄金璀璨的光芒下,张宏同安国公说了些什么,夫人摇头似乎并不赞同,并警告他莫忘了家训家法,安国公抬手止住夫人的话语。

他摇晃着金樽若有所思,随后一口饮下,看着张宏,目光幽深:“如你所愿。”

夫人想再说些什么,安国公睨了她一眼,也只得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

最后一曲结束后,还未待江菱起身,安国公便开口问道:“弹琵琶的是何人?”

安国公一开口,周遭席间还在推杯换盏的官员也都闻声放下金樽,转头看向圆台一侧怀抱琵琶的女子。

“民女名江菱,无姓。”她抱着琵琶起身,屈膝回礼。

安国公注视着江菱,却用余光打量着周伯宁,如他所料,周家小子果然担忧地注视着江菱,他这才缓缓开口道:“弹得不错,当赏。”

安国公眼神带着不符合季节的寒意,看得江菱浑身发毛。

张宏在一旁,不断给祖父使眼色,让他快些说,国公夫人却试图进行最后的劝阻。

安国公挥手,让夫人住口,睥睨着江菱,眼神阴沉,语气却格外轻佻:“我孙儿说很是中意你,就赏你做他的妾室如何?如此也不算埋没。”

张宏起身,乘着醉意,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边,“菱娘子莫要害羞,我知道你今日前来,定是心里有我,那日酒楼不过是碍着面子。”

话落,又要去掀她的帷帽,江菱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拍开他的手。

除了由权力滋生的极致的恶,还有一种恶,恰恰源自无知和优渥,就像腐烂在丰沛雨水里的杨梅,色泽鲜艳实则内芯早已腐败。

“我不愿意。”江菱的声音在寂静的宴楼内掷地有声,“我说……我不愿意!我又不是玩意摆件,可以供人送来送去的。”

她抬头直视安国公,“江菱此生唯愿以琵琶为友,纵马畅游四海,若要成家,我未来的夫君也必须要敬我、重我,江菱断不为妾与人共侍一夫。”

白玉碗碎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响,周伯宁方准备起身,便被父亲死死按住。席间不乏小声交谈,有人说是江菱捡了大便宜还不知感恩,有人说安国公跋扈专断、罔顾律法人伦。

只是众人皆在悄声议论,却无一人敢上前劝阻。

观如今时局,朝中圣人病重,皇后巫蛊获罪幽禁,安国公长女虽为贵妃却把持后宫,其子被封为太子。众多星辰中独一轮满月是谁自不必说,若是将来想在朝中立足,该如何做,所有人心下自有一杆秤。

至于张氏家族上位后,对以王氏家族和皇后母家苏氏家族为首武将世家的打压,众人虽唏嘘当年两家北却突厥何等意气风发,如今也不过鸟尽弓藏而已,若是在凉州等边塞就职,还能为他们吟几首廉颇老矣的酸诗,在扬州确实是连诗歌也吟不得,在心下感慨一番也就罢了。

连两大武将家族尚且如此,又有谁会愿意为了一粒微尘,开罪云上之人?

“国公,依景朝律法,即使纳妾也要问过对方父母,如此草草定下是否太过不妥?”周伯宁挣开父亲的手,起身一揖。

安国公盯着黄金樽里的黄金顶,眯起眼睛,藏住情绪,鱼儿上钩了。

咬上勾的一刻,就是死局,这趟浑水,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安国公拿起金樽,眼神晦暗不明,“早听闻菱娘子只与母亲同住扬州,母亲已然亡故,待进门后,上一炷香,以告天听就足够了。周郎君可是还有什么异议?”

周伯宁脑海中闪现出一幕幕画面,最终定格到那日回春堂门前,青布伞外,黛青色天地间,被淋漓雨丝打湿的一人一猫。

难怪那日她满身素白,满身寂寥。

江菱推开张宏,越过百官,径直走向安国公,在距离上首百米处被侍从拦住。

“放肆!”安国公怒目横眉,让侍从压着她跪下。

膝盖触到地面的一瞬间,江菱在熏着名贵香料的宴楼内闻到了浓烈的霉味,抬眸,才看到在晦暗的角落内早已生了大片墨绿色霉斑,其上悬挂着的蛛网颤动,原来是刚刚捕捉到了一只蜻蜓。

江菱看着定国公,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愿意!”

眼前满目赤金中倏然出现一抹天青色身影,影子随烛火摇曳,盖在她身上,周伯宁从上首走下,站在江菱身前,一如那日,在倾盆大雨中,背身挡住漫天风雨,为她递来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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