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需要教。
这个道理,在肆宁小时候就知道了。
她的存在对于姜洁和肆渊来说,弊大于利,哪怕厌恶她,也还是会斥巨资、耗心血把她培养出来,打造出一个人人夸赞的肆家千金,如同一枚光鲜亮丽的衣物,穿在身上很有颜面。
听说在六个月大的时候,姜洁就给她报了早教课,找了好多老师来教她学习无数她理解不了的东西。
到三岁,在还不会握笔的年纪里,她被迫拿起了弓杆,学起小提琴。
后来回国,没人不为她的聪颖惊叹,纷纷评价她是神童。
姜洁一副身为母亲的光荣笑脸,肆宁看着她,完全不能和平时凶狠训骂她的女人符合起来。
肆渊亦是如此,明明不想看见她,也还是会带她参加宴会,当众表演才艺时,听着四面八方的赞扬,他会露出所谓谦逊的笑意。
宴会结束,笑容消失不见,甚至看都不愿多看肆宁一眼,冷冰冰的派人将她送回家,然后自己不知去了何处。
林知鹤和她说:“生在这样的家庭,说白了咱们就是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安排到哪一步,就算不是我们两个联姻,也会是和别的人,万一是个歪瓜裂枣怎么办?倒不如是咱俩,起码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大不了以后也学学他们,人前和谐夫妻,背后各玩各的就是了。”
权衡利弊这个道理,林知鹤比肆宁懂得更早。
而肆宁不愿。
生不由己,为什么活着也不能为己?
于是在高一接到学校通知,让她代表学校参加竞赛的那时候,她打乱了姜洁的棋盘,忤逆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对于竞赛这件事,姜洁态度强硬的不允,因为肆宁的空余时间要用来练习小提琴和钢琴,国内舞台的灯光已经满足不了姜洁的虚荣心,她要肆宁站上国际舞台,成为国内外瞩目的音乐家。
为了早日实现,姜洁决定提前将肆宁送出国深造,就在高一的那个暑假。
那时候肆宁知道姜洁在暑假前几天有出差的行程,所以暗自答应了学校的安排,趁姜洁离家后,自己去了集训基地。
她想看看,自己的顺从与抗衡究竟有什么区别。
反正已经习惯了姜洁像疯子一样的恶言辱骂,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被千刀万剐吗?
傍晚,肆宁坐在集训营里的台阶上,看着天空中挂着的月亮,深深思考着这个问题。
想着想着,身边坐下一个人。
…
千刀万剐倒是没有,姜洁不会对肆宁造成皮肉伤害,毕竟她要经常抛头露面。
只不过是像从前那样恶骂一顿,然后关在房间里饿了两天。
哪怕要气疯了,姜洁也没有办法让肆宁退出那次竞赛,因为世临校长是位有权势的人,姜洁不敢与他作对。
只能忍气吞声的接受现实,然后命令肆宁既然已经参加,就必须得第一,别丢她的脸。
肆宁那次抗衡算不上是成功,因为她仍然是受姜洁掌控的棋子,虽然过程中错了一步,但也影响不了大局,等到竞赛结束,卖完校长面子,她依然被送去国外。
一桩桩事件累积起来,肆宁意识到好像她之外,所有人都懂得并擅长权衡利弊。
为了达到利益目的,他们可以做出任何牺牲。
…
房间里窗户关了,肆宁仍是感觉到冷,寒意从骨缝里丝丝缕缕的冒出来,她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黑暗中,眼睛无神的睁着,身体无法克制的发颤。
这段时间她的脑海中空空荡荡,什么事情也没想,直到不知什么时候她感到眼皮沉重了,缓缓闭上。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逐渐抽离,越来越远,直到不受她控制,脑海中涌现出许多画面,是梦境还是现实,她已经分不清了。
第一帧画面就是在清晨,有人敲门叫她吵醒,她这一觉睡的不好,身体乏力,头脑昏沉,起床后她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撑着力气起床开门。
肆宁以为是保姆受命来唤她起床,或者是那个女人又来找她麻烦。万万没想到会是一群陌生人,各个面无表情,手里提着工具箱,开门后不经允许就直接进屋,拽着肆宁的胳膊把她按在桌前,打开工具箱,拿出里面的东西在她脸上动来动去。
肆宁有瞬间的惊恐,刚要质问他们做什么,视线不经意瞥见镜子,里面反照出了肆渊的脸,他肃穆凛冽的站在门口,命令那些人说:“把她打扮的颓废点,奶奶死了,状态好给谁看。”
那些人很听话,白色粉底用力往肆宁脸上扑,黑眼圈描出醒目的一层,嘴唇白了好几个度。
肆宁心沉下去,犹如雕塑一般坐着,没有反抗,任人摆布,那死寂一般的眼神,仿佛死的人不像是奶奶,而是她自己。
后来到了追悼会的现场,老太太的黑白照片摆在前面,商界有权有势的大佬们前来祭奠,他们大多黑色衣服,做工精细,头发一丝不苟,戴着黑色墨镜。模样虽看着哀伤,但也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
毕竟肆老太太是商界传奇人物,她去世,不少媒体都扛着相机来了。
肆渊在镜头下,一副孝子模样,讲话时有好几次卡顿,甚至还有几次扭头擦拭眼角,看上去是在极力克制悲伤。
肆宁面无表情的站在旁边看着他表演,直到他的戏份结束了,媒体突然把镜头怼到她面前。
听说她在世临休学半年,请问她这期间去了哪里,如今又为何转学去一中。
肆宁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她去了一中,淡淡的看了眼镜头,然后视线越过这群记者,缓缓扫向这整个大厅,无数双眼睛透过墨镜在盯着她,明明前一秒他们还是伤感的,可现在,聚精会神的等待着她的答案。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属于肆宁的新闻发布会。
她觉得这世界荒唐又可笑。
除了逢场作戏,究竟还剩几分真情?
肆宁余光瞥见肆渊死死盯着她,应该是在防备她胡说八道。
这是报复他的最好时机,在大庭广众面前,撕破他的虚伪面具,告诉所有人他这个人有多么残忍。
或许他会就此身败名裂。
以后再也没有人来用权势要挟她。
肆宁这么多年所承受的一切,都将换来一个善果。
但她没有那么做,她的情绪和精力都被消耗太久,感到很累了,没有多余的身心去与肆渊鱼死网破,更没有力气开口说话。最终结果就是她默然的垂下眸,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
背后立刻喧嚣起来,议论声音四起,肆宁听见肆渊快速跟大家解释,说她受了母亲和奶奶去世的双重刺激,目前情绪很不稳定,希望大家见谅,给她些时间调整。
然而没有人相信,他们吵着要一个真相,场面一度失控,保镖都冲上去保护肆渊,没有人管肆宁,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被许多人纠缠着包围起来,不停的询问她各种问题。
姜洁女士为什么会突然去世?车祸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为什么当时没有出席自己母亲的葬礼?在那节骨眼上为何离奇消失?
和继母与弟弟相处如何,对他们登门入室有什么看法?
强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空气密不透风,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肆宁眼前天旋地转,不知是谁的手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她身体失重,猛的向前踉跄。
下一帧画面就这样无缝衔接,她摔进了一辆车,双手被捆绑着,一群黑衣人把她往里推。
车门砰的被关上,她身体颤了下,然后猛然看向前面开车的男人。
是肆渊的那位心腹,他没有回头,一脚油门踩到底,说了句:“抱歉大小姐,您不听话,肆总命我把您送走。”
送去哪儿?出国?还是其他地方?
肆宁的嘴巴被封住,没有办法问出来,现在的她等于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她不死心,拼命晃动着身体挣扎,换来的下场就是被那群黑衣人用力按住,然后凶狠的瞪着她,让她不准乱动。
肆宁没经历过绑架,未知的下场让她内心不安,她紧紧盯着前方道路,然后眼睁睁看着车辆朝护栏冲去。
开车的男人慌张的猛转方向盘,“不好,车子被人动了手脚!”
一瞬间,肆宁瞳孔骤缩,心脏暂停跳动。
电石火光之际,车辆砰的一声爆炸,肆宁身体剧烈向前碰撞,像是碎了一样。
生命最后一刻,她看见开车的人突然变成了姜洁,她回过头来,脸上鲜血淋漓,像个恶鬼一样,阴森的笑着说:“宁宁,既然你不听话,就陪我下地狱吧。”
肆宁的灵魂脱离□□,飘到了一处空白之地,这里没有任何人,她四处寻找出口,张口想要呼喊,却离奇的发不出声音。
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彻底消失在了世界上。
猝不及防,没有任何征兆。
无人得到这个通知。
肆宁活着本身就是多余,死了也不足惜,她终于去往了她该去的地方,得到了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解脱。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个男生,那个笑起来比太阳还要和煦的人。
他是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唯一一份温暖,会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糟糕。
之前明明亲口答应了他,她会回去。
可现在她却食言了。
她死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终其一生,他都不会再等到她的出现。
肆宁不知道为什么人死后还会有感知,她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刀割了一样,疼到她无法承受,跪倒在地上。
史无前例的痛苦打压着她,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她也不是那么洒脱的无畏生死。
她不想就这样死了,想要活下去,想要实现自己的承诺,再去见那个男生一面。
可是一切都晚了。
肆宁看到自己的灵魂越来越透明,就要彻底消散了。她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砸在地面上。
唇间微动,一声呢喃从喉间溢出来——
“别等了,陆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