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宁从礼堂后门出去,一眼就看到站在外面的陆蘅,他穿了件黑色羽绒服,被头顶的灯光一映,显得皮肤格外白。这附近再没有其他人出没,也许是黑夜寂寥,他安静的站在那里时,竟有种难言的……落寞?
听见脚步声,他抬眸,迈步朝肆宁走过去,看见她敞开的羽绒服拉链,神色微凝:“怎么不穿好再出来?”
“里面热”,肆宁说。
礼堂里开着空调暖气,旁的女同学表演节目,几乎都是穿着漂亮的礼服裙子,下台后仍然嚷嚷着热。
何况肆宁表演时穿着毛衣。
“一热一冷,刺激感冒了怎么办?”陆蘅低着头,将她的羽绒服拉链拉到顶,理了理后面的帽子。
肆宁乖乖的站着,等他弄完后,看着他问:“你怎么出来了?”
“你表演完了,我在里面待着也没意义”,说着,陆蘅牵起肆宁的手。
肆宁下意识抽手,“这是学校。”
“都在礼堂看晚会,没人出来”,陆蘅握住她的手放进羽绒服口袋里,转身往外走,“地上都是冰,不牵紧点,万一摔倒怎么办?”
肆宁环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确实没有其他人影,但总归是在学校里,做这种行为心里不自在。
“去哪儿?”
陆蘅:“先回教室拿书包,然后回去,给你做点饭吃。”
“我不饿”,肆宁说。
“这两天一放学你就被林知鹤拉去排练,根本没好好吃饭”,陆蘅说,“你前段时间好不容易长点肉,不能再瘦回去。”
肆宁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虽然穿着羽绒服,但她也能透过它看见自己身上的脂肪,比之前厚了许多。
林知鹤那会儿说如果把她饿坏了,他跟陆蘅没法交代。肆宁不懂他们为什么都这么执着于她吃饭这件事。
莫名其妙的一个转念,肆宁说:“林知鹤说请我吃饭”
陆蘅侧头看她:“什么时候?”
“现在”
陆蘅说:“怎么没去?”
“不想去”,肆宁说。
“傻不傻?”陆蘅笑了笑,“有免费的晚餐居然不吃。”
肆宁转头看他,“那我现在回去找他?”
口袋里,陆蘅紧紧握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说:“这次就算了,不能出尔反尔。”
肆宁用指甲轻轻捏了一下他,“心口不一。”
“哪有”,陆蘅说,“不过不能让我们肆宁同学牺牲一顿免费的晚餐,那就我请你吧。”
肆宁说:“你每天都在请我。”
“谁说的?”陆蘅说,“冰箱里的菜和肉,不是上周你付钱买的吗?”
那是肆宁执意坚持才得到的一次付钱机会,平时的花费他都主动付了,从不让她花钱。
每天早上给她做早饭,中午和下午放学去餐厅时大多时候也是他让她占座,他给她买饭。到晚上回去时,时常给她做宵夜。
肆宁真的有一种自己在被他养着的感觉。
她就那么偶尔一次的付钱,和他的付出比起来,不值一提。
肆宁轻描淡写的转移话题:“我们提前走,没关系吗?”
“晚会快结束了,提前离开一会儿没关系。”
陆蘅牵着肆宁,一步一步往教学楼走着,诺大的校园里灯火通明,四下无人干扰,天气寒冷,肆宁身上却是暖的。
她看见斜前方水湖旁的那棵银杏树,陆蘅曾许愿过的地方。经过身边时,她在心里默默祈祷——
希望,这样走过的路再长一些。
…
原本陆蘅打算回家做宵夜给肆宁吃,但为了补偿她失去的那顿晚餐,便带着她去西餐厅吃了顿好的。
回到榆林已经很晚了,两人先后洗了个热水澡,等肆宁洗完出来的时候,陆蘅还没回房间睡,而是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不知所思。
那会儿在礼堂门口肆宁就感觉出他情绪不对,尽管这一晚上他有说有笑,看似与平常无异,但是心里藏着事情,再怎么伪装也不可能天衣无缝。
肆宁朝着沙发走过去,快到身边时,陆蘅才听见动静回过神,转头看向她,“洗完了?”
“嗯”,肆宁说,“怎么不睡?”
“不困”
陆蘅伸出手,把她拉到身边坐下,随后也没有松开手,握在手里轻轻捏着。
肆宁静静的由着他动作,他垂着眸,额前碎发遮出眉眼的一小片阴影,让她看不贴切他的神色。
只能从他温柔的触碰中,猜测他现在的眼神一定是认真耐心的。
陆蘅:“手还难受吗?”
无厘头的一句话,肆宁下意识疑惑:“嗯?”
“吃饭的时候看你松松攥攥的,是不是又发麻了?”陆蘅抚平她的左手掌心,上面一道细长疤痕,他用指腹轻轻按摩着。
肆宁如同触电一样,指尖颤缩。
当初在去江南的飞机上,他莫名其妙要给她看手相,当时他就看见了这条疤,但他什么都没问。后来她没有刻意遮掩过它,他和她一起生活,自然会看见,他也仍然没有问过一句。
肆宁以为他不在意。
也或者认为这只是小磕小碰造成的,无关紧要。
现在他突然关注它,甚至询问是不是又麻木了,肆宁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因为这道疤伤及了神经,会使她麻木这件事,只有她和姜琼知道。
以姜琼的性格来说,不可能会与他提起这些私事。
那陆蘅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这就是他一晚上情绪低落的原因吗?
思绪千回百转,肆宁看着陆蘅平静的模样,脑子发乱,怔住了,“你怎么知道?”
陆蘅仍垂着眸,认真的帮她按摩着,“这么一道疤在你手上,我不可能看不见,一开始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所以没有问过你。后来知道你出过车祸,我大概猜到跟它有关。”
原来是这样。
她那天醉酒后胡言乱语,亲口对他说过自己出了一场车祸。
以他的智商,能猜出来这道疤跟车祸有关也不稀奇。
只是他又怎么知道她的手会麻木呢?
“其实我不知道你的手会麻,是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你攥手的细节,突然想起来你刚转学的时候,某天中午去校外买缓解麻木的药,你当时说是睡觉压到了”
陆蘅抬眸看向肆宁,“其实不是,对吗?”
他注视过来的瞬间,肆宁的心里被什么刺灼到一样,乱了一瞬。
因为她看见他的眼睛,里面色彩黯然,仿佛一颗星星,无声息的坠落了。
肆宁故作平静的承认:“车祸留下了点后遗症,现在已经恢复了。”
“那今晚上怎么还会不舒服?”陆蘅说。
他的语气温柔,内容却像是在逼问。
莫须有的,肆宁心底不安。
她给出的回答是:“很久没拉小提琴,手酸。”
陆蘅再次落下眸,看着肆宁的手心,沉默不言。
也许是心理因素作祟,肆宁感觉被他盯着的地方一片烧灼,原本已经消失的麻木感席卷而来。
她指尖默默蜷缩,从他的视线中收了回来。
陆蘅缓缓开口,“我不知道你这种症状还有没有其他时候发作过,我只有今晚上注意到了,那我注意不到的时候呢?”
肆宁说:“其他时候没事。”
“是没事,还是发作的时候你自己忍着,没让我知道?”
看他的架势,现在是不打算放过这件事了。肆宁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会这么在意这个,甚至还让它影响了他的情绪。
一阵沉默,她轻声说:“无关紧要的事,没什么可说的,偶尔发作一次,缓缓就好了。”
她说的轻巧,全然忽略了那场车祸给她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
陆蘅忘不了林知鹤在广播室对他说的那些话,也忘不了陆诏在楼梯间的告知。
更忘不了,她喝醉酒的那天晚上,在他怀里默默的流着泪,呢喃那场车祸太疼了。
能让母亲当场去世,她身受重伤的车祸,究竟该有多疼?
陆蘅不敢想。
就像他平时刻意不去关注她手上这道疤一样,因为他不敢。
它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独自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
以至于所有人都心疼她,怕她再受伤害,所以林知鹤宁可冒着得罪他的风险,也要替她撑腰。
陆诏这个不知道内幕的外人,仅凭着自己知晓的一些情况,也来提醒他,不准辜负姑娘。
陆蘅自以为是的认为,只要不在她面前提起那些过往,她就能逐渐忘记,每天无忧无虑的,看尽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
可他忽略了,那么刻骨铭心的痛苦,怎么可能轻易就忘了。
只是她从来都暗自忍受着罢了。
陆蘅闭上眼,脊骨一点点垮下去,抱住她,埋脸在她肩上。
“那我呢?”
不轻不重的三个字,肆宁身体一僵。
“你什么事情都不在乎,生活、身体,无论它们怎样,你都不在乎”,陆蘅一字一句说着,手臂逐渐收紧,呼吸间带着他难以克制住的颤意。
“是不是也包括我,我的感受,我的喜欢,对你来说,同样无关紧要?”
直到胸口传出来快要窒息的警示,肆宁才反应过来,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呼吸。
缓缓的吸入进空气,感觉并没有作用。
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让她无力抗衡。就这么任由它压抑着她,沉闷、刺痛,只要一呼吸,就雪上加霜。
肆宁目光呆滞的落在某一处,温热的湿意穿透睡衣,那一瞬间,如同一道雷朝她劈下来,眼眸猛颤。
那触感在她皮肤上越来越清晰,她缓缓闭上眼,用力的吸了一口气,思绪杂乱无章,她想要说什么,可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时间一点点流逝,肩上似乎有千斤重,她几乎支撑不住。
心底有处地方先一步坍塌,肆宁在一团乱麻中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不是”
原本紧拥着她的胳膊僵硬住,肩上滚烫的呼吸也消失,世界像是被点了暂停键。
这两个字似乎难以理解,饶是陆蘅这样聪明的人,也被这两个字困住。他迟钝的抬起头,身体微微后退,平视着肆宁的眼睛,唇角动了动,声音艰难的发出来:“什么?”
一双眸子残留着情绪坍塌后的微红,呆滞着,愕然着,以及自我怀疑的犹豫。
肆宁低下眼睫,没有勇气去看这双眼睛。
但在当下情况,已经不允许她继续沉默,身体好似被另外一个灵魂占据,吞噬着她原本的理智,一言一行,都像是被操控着。
身体慢慢前倾,嘴唇寻向陆蘅的嘴唇,轻贴着,在对面这具身体猛然僵滞之际,微微分开缝隙,轻声呢喃——
“如果无关紧要,我不会…这样,也不会……”
陆蘅整个人都紧绷着,以至于双手不受控制的发颤,让他差点抱不住她。
他生怕这是自己的幻觉,不敢声音太大,怕会打破了它,于是极力稳住慌乱的呼吸,小心翼翼的开口:“不会什么?”
肆宁闭了闭眼,呼吸不由自主的停顿住,她说:“转学到一中,进理科一班。”
曾经那短暂的几个月相处,是她生命中仅有的一点美好时光,她不甘心因为一场意外而终止,连句再见也没有,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那样就好像是在提醒肆宁,清醒一点,哪有什么上天恩赐,这不过是她做的一场美梦。
被困在暗无天日的沼泽之中,才是她真正的宿命。
如果未曾见到过那束光,那她或许心如死寂。
可她亲眼见过,并且经历过那种温暖,哪里甘心就这么失去了。
所以在姜琼询问她想定居国外还是回国的时候,她选择了回国,并且提出想要转学去一中。
转学前,她曾无数次像一个卑劣的窥窃者,暗自搜索一中的论坛,一个校园风云人物,铺天盖地都是关于他的帖子,所以肆宁轻而易举就知道了他高三被分到了哪个班级。
他对她说,从前他是唯物主义者,却在她出现的那天信了神明。
其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