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尖旺的房子里
刘夫人梳头的手停在半空,犀牛角梳齿间还缠着几根银丝。
“唉,真是老了!”刘夫人兀自感叹着。
脚步声响起,阿翠满脸笑容的跑进来禀报:“夫人,少夫人来了。”
“阿萍回来了?”刘夫人激动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身旁的拐杖就要往外走。
“夫人,您慢点儿!”阿翠心惊肉跳的跟在后边搀扶,生怕夫人摔了。
“妈妈,您慢点儿,我又跑不了。”孟青萍看着刘夫人因为匆忙行走散开的碎发,忍不住开玩笑道。
刘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坐在沙发上匀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看着孟青萍平坦的腹部,刘夫人刚放松下来的面颊肌肉再次提起,语气激动:“阿萍,是生了吗?”
孟青萍顺着刘夫人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腹部,笑着点头:“是啊,这么久没来看您,就是因为去生您的小孙儿了。”
“我算着日子也该生了,给你打电话过去,秘书只说你出去考察了,具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哎呦,你不知道啊,这些天我真是过的提心吊胆......”说着,刘夫人就捂上了自己的心口,笑着作出一副顺气的样子。
“是我的错,让您担心了,我给您赔不是。”孟青萍蹲下身伏在刘夫人膝盖上,一脸撒娇的表情,“您想不想更高兴一点儿?”
“嗯?”刘夫人满脸期待的看着孟青萍。
孟青萍站起身,拍了拍手,下一秒,秦云和月嫂满脸笑容的带着襁褓里的婴儿推门而入。孟青萍从她们手里接过孩子,小心翼翼的抱到刘夫人身旁:“妈,你看看,你的小孙女。”
刘夫人眼眸含泪,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夕阳落下,她身上月白缎面旗袍上的缠枝莲纹在落日余晖里泛着涟漪,声音轻得像飘在香炉上的烟:“多好的孩子啊!”
襁褓里的婴儿像是感知到了祖母的存在,睁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刘夫人,发出婴儿特有的咿呀声。
刘夫人看得眼泪汪汪,仿佛回到了高嘉佑小的时候,每天抱着柔若无骨的小婴儿唱摇篮曲:“孩子取名了吗?”
“孩子大名叫孟仰春,还没有小名,您给取一个吧。”孟青萍仰头看着刘夫人,光洁的脸上泛着一层金光。
听到孩子跟随孟青萍的姓氏,刘夫人并没表现出惊讶,依旧笑容温和:“好啊,来,到我房里去,我有东西要给孩子,正好和小名凑个双礼。”刘夫人小心翼翼的将孩子抱到孟青萍怀里,自己拄着拐杖,慢慢的往房间里走。
坐在房间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刘夫人突然发问:“阿萍,阿佑他还待在法国吗?”
“您问这个做什么呀?”孟青萍不自然的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
“哦,就是上个月他给我寄过来的信盖着英国邮戳,我还以为......”刘夫人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个漆盒,放在手心里摩挲着。
孟青萍感觉怀中的婴儿突然蹬了下腿。她望着刘夫人手里那个镶螺钿的漆盒——里面装着高嘉佑的乳牙和胎发,突然意识到这场谎言在一个母亲面前是何等拙劣。霎时间,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妈,我错了。”孟青萍突然抱着孩子跪了下来。
刘夫人慌忙起身去扶:“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跟您道歉,我...我撒谎了。”泪水在孟青萍眼眶里打转,喉间涌上的血腥气让她顿了顿,“其实阿佑他出车祸坠海了,这一年一直在国外休养,最近才回来,我...我怕您担心...就......”
刘夫人急忙拿手帕给孟青萍擦拭眼角的泪痕:“好孩子,快起来,不是你的错,别折磨自己......”
裴云泽坐在轮椅上,身处在雕花门廊的阴影里,看着自己崭新的皮鞋尖发呆。
夕阳的光芒透过玻璃照耀着他的眼眸,让他忍不住挪开落在皮鞋上的视线。猛地,他看见了挂在楼梯拐角处的一幅画,是仿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画风,画中的女人是那么的眼熟,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自己坐在椅子上,描绘着画中的妇人......
"阿佑,你回来了?"刘夫人不知何时已走到跟前。她慢慢的俯下身发间茉莉香混着药油味道钻入鼻腔,枯瘦的手抚上他眼角的痣,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孟青萍的指甲掐进掌心,生怕刘夫人察觉什么异常。方才在房间里,她再次撒了谎,骗刘夫人说高嘉佑已经回来了,正待在门口,想给她一个惊喜。
“母亲,我回来了,都是儿子的不好,让您担心了。”裴云泽原原本本的按照孟青萍描述的模样,表演着刘夫人的儿子。
看着裴云泽几乎没有一丝破绽额表演,孟青萍暗暗松了口气。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刘夫人忽然攥紧裴云泽的手腕,翡翠镯子磕在腕骨上生疼,但她的语气又像是在聊家常,"对了,中秋的时候你托人送来的月饼怎么是豆沙馅的呢?往年不都是鲜肉的吗?”
裴云泽像是被雷劈中,当场呆愣在原地,脑子里莫名浮现出一句话:妈妈对豆沙过敏。
孟青萍瞬间寒毛炸起,中秋节给母亲送月饼的习惯是高嘉佑跟她说过的,她为了不引起刘夫人的怀疑也照办了,哪知道竟然弄巧成拙了。
“妈,是我的错。”孟青萍赶紧接过话头,“当时阿佑还在国外,就托我去置办月饼,我不知道您喜欢鲜肉馅的......”
刘夫人突然笑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哎呦,我就是随口一问,一个月饼而已,别放在心上。”
襁褓里的孩子突然发出响亮的啼哭,吸引了刘夫人的注意力,也让孟青萍和裴云泽松了口气。
刘夫人拿出怀里的金镶玉平安锁在小婴儿眼前晃悠,逗弄着孩子,开口道:“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咱们宝宝的小名就叫南星吧。”说着,就将那平安锁轻柔的戴在了孩子脖颈上。
孟青萍咀嚼着‘南星’这个名字,也觉得不错,抬手逗弄着襁褓里的女儿:“宝宝,喜不喜欢南星这个名字呀?”
襁褓里的小婴儿张开还没长出牙齿的通红小嘴,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阿翠,把东西拿过来。”刘夫人突然向候在一旁的阿翠招了招手。
阿翠立刻上前,恭敬的把手里捧着的檀木盒子送了过来。
看孟青萍满脸疑惑,刘夫人便笑着解释道:“这里边是你那次给我送过来的商铺和房产,今天,我当着阿佑的面,把它送给你,以后就归你支配。”
孟青萍有些无措的看着檀木盒子的东西:“这......”
“还有呢。”刘夫人抬手从盒子侧边拿出两张产权证明,“这是永兴街的两间商铺,是我的陪嫁,不归高家,也送给你了。”
纸张上的墨迹似乎还泛着潮气,孟青萍有一瞬间的愣怔。永兴街可是港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而现在,那里的两间骑楼商铺正躺在洒金宣纸上朝她微笑。
似乎是看出孟青萍有推拒的意思,刘夫人率先开口:“别推辞,这是你应得的。我相信,阿佑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裴云泽突然被提及,下意识点头道:“对。”
刘夫人点点头,突然上前一步,弯腰抱住了轮椅上的裴云泽:“好孩子,以后好好对阿萍,她为了你,真的吃了不少的苦。”
裴云泽被她抱着,视线不自觉上移,再次对上了墙上那副笔触青涩的油画。突然,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锁骨,是刘夫人的眼泪。泪水蜿蜒着渗进绷带缝隙,让伤口泛起阵阵痒意,他下意识抬起手,却在即将触到银白发髻时僵住。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因为一位老妪的落泪心痛。
待到裴云泽回过神来,怀里的温度已经消失殆尽,刘夫人重新站直身体,已经开始逗弄襁褓里的小婴儿。
"这孩子的眼睛像阿萍。"刘夫人笑着眯起眼睛,将南星的小手贴在自己脸颊,感受着小婴儿柔软的皮肤。
“这鼻子还像您呢。”孟青萍顺着刘夫人的话调笑道。
“鼻子像阿佑。”刘夫人突然抬头看向轮椅上端坐的高嘉佑,“阿佑的鼻子是最像我的。”
孟青萍见势不对,匆忙岔开话题:“对了,下周南星满月,您可一定要来啊!”
“当然,当然...我一定会去的。”刘夫人不动声色抹去了眼角即将溢出的泪水,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柔笑容。
夕阳最后的余晖被大地吞噬,整个天空骤然陷入黑暗。
就在孟青萍在为女儿筹办满月酒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已经踏上了港城的土地。
一周前
“董事长,港城那边传来消息,有人曾经在星光电视台的拍摄场地见过小少爷。”罗秘书恭敬的向办公桌后的女人汇报着最新消息。
办公椅缓缓转过来,露出余思宁比之当年略显风霜的脸庞。她缓缓站起身,双手撑在办公桌上:“阿萍的孩子还有两个星期就满月了,是吧?”
“是的。”罗秘书点头回应道。
“高家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余思宁继续问道。
“小姐和财政司司长合作,得到了政界的支持。还联络了高家下属的帮主林峰茂,和她里应外合,拿下最重要的三号码头。至于那个从螺岛带回去的替身,小姐也一直在培训,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成事。”
“很好。”余思宁满意的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接下来一个星期,你去整理公司近两年来的财务报表和业务报告,把公司的核心业务、技术还有关键项目的资料也整理好,等我从港城回来的那天,也是咱们这个公司该迎接新董事长的时候了。”
“是,董事长。”
罗秘书跟在余思宁身边二十年,是公司的老人了,也知道她这些年一直在培养孟青萍作为继承人。因此对于余思宁的决断,他是绝对服从的。
“给我订一个周之后的机票,我要去参加我孙女的满月宴,顺道把那个臭小子抓回来。”说起余灿,余思宁就忍不住头疼,这个孩子的性格真是随了她年轻的时候——死犟,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好的,我马上去办。”罗秘书微微鞠躬,迅速离开办公室去做事。
此刻的余灿可谓是春风得意,在叉烧店端盘子的薪水涨了一倍还多,因为孟青萍提携主演的电影也进入了最终审核环节,不出意外的话下周就能播出,这简直是他出走半年以来过的最好的时候了。
“喂,臭小子,干活都这么开心啊!”叉烧店的老板大叔一巴掌拍在了余灿的后脑勺上,扯着粗亮的嗓门跟他开玩笑。
余灿依旧笑呵呵的,边揉着脑袋边说道:“那当然了,您不是给我涨工资嘛,有钱拿当然开心啦!”
“我怎么没发现你这小子还是个财迷呢!”老板大叔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紧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你那什么演员培训班,还得上多久啊?今晚有课没?”
余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今晚没课,估摸着还得上半年多呢。”
“还得这么久啊。”老板大叔啧啧两声。
“没事,虽然我还没从训练班毕业,但我主演的电影马上就能上映了。”余灿抬手勾住老板大叔的脖子,“老板,你到时候可得多给我贡献几张电影票。”
“没问题。”老板抬手呼噜了一把余灿的脑袋,完全是把他当儿子对待了,“到时候你出息了,成了大明星,别忘了回来给我送几张签名,我好拿出去给老哥几个显摆显摆,我这小门头里出了个金娃娃。”
“行,到时候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签。”余灿哈哈大笑起来。
沉浸在喜悦里的余灿完全没有料到,他母亲已经发现了他的踪迹,马上就要来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