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沈昀回忆起此事仍心有余悸。
他进去时,看见颜言身着西装,半跪在地,一道黛色软纱令其目不能视。乍一看颜言低眉顺目,颈侧瞬间绷起的青筋却无声暴露了内心的杀意。
沈桓似乎没有察觉,哂笑一声,对沈昀投诚的回话置若罔闻,反而挥手让周以方向前,拿来一只精致的盒子。
沈昀躬身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颜言握着扶手,五指一紧。沈桓的手掌松开,洞穿右耳的耳饰摇曳着,血珠沿着一只精心雕刻的珠花滴落,在沈桓的指尖,红得琉璃而脆弱。
沈桓漫不经心地把血抹上颜言的唇,命令道:“阿言,睁眼。”软纱被他顺势扯下,“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颜言的脸白得透明,耳朵上的血却红得刺目:“这是什么?”他因强行压抑的杀意而木然。
“曼珠沙华,传说中的死亡之花。”沈桓如是说,“小时候你说过喜欢这种花。你还记得吗?”
“记得,所有的事我都记得。”颜言轻声答,瞳孔里的一切摇摇欲坠。
“昀儿觉得怎么样?”沈桓忽然问道。
沈昀眉头微蹙,半边脸上还挂着血,答得却很冷静:“殷红旖旎,是好看。”
“昀儿,再过不久便是骨干大会了,你有什么打算。”
“一切按您的意思来。”沈昀谦恭地说。
沈桓对此很满意,事无巨细,吩咐了许多,沈昀一一应了,走出去时,才发觉已经将手心都攥破了。
简弘亦迎上来,看了看沈昀的脸色:“老板,您这是怎么了?”
他说:“我后悔了。”
简弘亦后来跟颜言讲,那天之后沈昀便更加没日没夜地工作,像是要把所有的精神都燃烧在起事上,他意志坚定、态度决绝,没有任何人、任何困难能撼动他。
“已经下定决心配合你了,其实我没明白,”简弘亦痛定思痛,一本正经地问颜言,“你说老板他在后悔什么呢?”
颜言沉默良久才开口:“是我一意孤行,让他措手不及、承担许多。”
“我最后悔告诉你父亲的遗言,”沈昀走了进来,“若从未告诉你,你就猜不到密码,不能回到沈桓身边,不会每天如履薄冰、命悬一线了。”
颜言想反驳:“以当时的处境,哪怕不是那一次,后面也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楚游,”沈昀深吸口气,握住他的手依旧在颤抖,“你知道,纵有万般无奈,我依然会有千万次后悔。”
楚游是被曲玉来发现的。
有时,一个难缠的对手要比你更懂你自己。曲玉来甚至要比颜言更早知道楚游还活着。
他从小就怨恨颜言抢了自己的势头,如今沈桓对颜言明面上的宠信更是直接刺激了曲玉来。成为“粉黛”第一人的欲望促使他前所未有地谨慎,乃至真的找到蛛丝马迹,将一个满肚子故事的楚游绑到了沈桓面前。
“这是楚游?”沈桓看着被五花大绑的人,淡淡地问,“还活着?”
“是楚游,先生。”曲玉来躬身,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扳倒颜言的机会,“必然有人里应外合、偷梁换柱,骗过了‘白’的眼睛。”
众人哗然。
颜言在众人的目光中面不改色。他站在沈桓身后,静静地等待着下文,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在哪里发现的?”沈桓似乎并不惊讶。
这反应有些出人意料:“回先生,是在J城。”曲玉来还特别强调,“此人形迹可疑,一直逗留在平房区,似乎在做调查······”
“哦?他调查出什么了?”沈桓终于抬眼,有了些兴致。
曲玉来难得有些支吾:“先生,楚游是重要的证人,属下不敢擅自处置。”
颜言微微捏了捏手心,掐出了一层汗水——楚游还活着,竟然还活着,但是落到了曲玉来的手里。每一层事实都如惊雷劈入他的脑海。
楚游是沈桓和沈昀间权力博弈的死结。沈昀暗中保住楚游,说明楚游手中必然有极重要的东西,也足以让沈桓下决心不再养虎为患。他该感激曲玉来对自己有足够的愤恨,也感激曲玉来足够贪婪,为了靠楚游翻身,竟给他留存了足够多的时间救人。
“阿言怎么看?”沈桓问。
颜言微微躬身:“楚游还活着,是我失职,请先生处罚。”
“楚游的事是我亲自让你去办的,是该罚。”果然沈桓撑着手肘,随意地应了,“但事情仓促,你准备不及也情有可原,罚就先欠着,说下去。”
众人侧目。
“是,”颜言继续说道,“此人既在做调查,必是至关重要,否则背后的人不会费尽心思让他活到现在,必须细细彻查审问,免得留下遗患。”
“嗯,”沈桓认同,“谁来审?”
“既是来哥发现的人,不如交给来哥审。”
沈桓不置可否:“阿言,你难道不想将功折罪?”
颜言稍显犹豫,还是说:“事关重大,来哥审人有的是办法,我更愿意陪着先生,但若需要,我也义不容辞。”他赌曲玉来会等自己去救人,反倒是沈桓起疑,才是真的没有机会了。
沈桓懒懒地下了令:“那人就交给你,曲玉来,看看他肚子里到底装了什么秘密。”
曲玉来抬眼间,目光灼灼,堆满了嗜血的渴望。
秋风已起,今夜的无垢园似乎多了几分萧瑟惨淡。
楚游落到曲玉来手上已经三个小时了,音信全无。
“明明娇弱却如此倔强,无论如何都不肯低头。”沈桓感慨,手上依旧逗弄着那只不吃不喝的金丝雀。空气中弥散着令人窒息的低压,角落里守卫的“白”悄悄挪了挪僵硬的肩膀。
颜言自觉脱了上衣,跪在沈桓面前,眼尾愧疚得泛红:“楚游一事,颜言让先生失望了,还请您责罚。”
沈桓没动,垂眼间,颜言在他的左手边凝眸不语,他担心楚游在曲玉来手上撑不了多久了,当务之急一是要救下楚游,二是要为沈昀争取时间。
那颗曼珠沙华在灯光下摇曳着,与绯红的脸色相得益彰。
“都下去,周以方和阿言留下。”沈桓终于放下鸟食,坐直了。
没人知道颜言对沈桓说了什么。
颜言出来时脸上带了红润的笑意,对手边一只“白”问得亲切:“你们首领呢?”
“白”迟疑了一下。
颜言不以为意,耐心解释:“楚游的事,当天你们首领也在,烦劳这位兄弟跟他打个招呼,先生早晚要过问的。”
“白”不再犹豫:“是,谢谢言哥。”
颜言继续嘱咐:“先生白天过于操劳,好不容易才歇了,除非周叔吩咐,你们不要随便进去打扰。”这段时间他在园中已有地位,对此没人起疑。
“来几个人跟着。”随后,他坦然走向了关押楚游的方向。
傅沉香是回到沈园之后才知道楚游还活着的。只是楚游已不在园中,而是在不知名的逃亡路上。
“谁救走的,”傅沉香难得有些急躁:“怎么如此不小心?”
“首领,是颜言。”
傅沉香听到这名字,默然顿了片刻。
一只“白”急促地汇报着:“颜言劫了咱们的人,一路假借先生的名义开车出了园。追的时候都是真枪实弹,他中了一枪、还收了三条人命,要不是有曲玉来在,我们基本没有机会,可打开车门才发现上当了,楚游根本就不在。”
傅沉香深吸了一口气:“楚游人找到了吗?”
属下小心翼翼:“目前不确定。首领,先生让我们先审着,曲玉来去追楚游了,还没回来。”
傅沉香微顿:“颜言伤得重吗?”
“重,也不重。子弹直入左胸,差一点就划破心脏了,先生已经命人医治,人刚醒就送来了。”手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首领,楚游一事本就是我们办事不利,如今逃脱又有共谋嫌疑。可这是颜言,先生先前对他那么·····”
傅沉香没说话,靠近阁楼时抬了抬手,示意手下噤声。
“昀少有什么反应吗?”他突然问。
“昀少?”属下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昀少人还在园外,行程没有异常,可能还不知道这事。”
“继续盯着。”傅沉香平了平气,走了进去。
颜言还在昏迷,梦里光怪陆离。无垢园的黑夜、逃亡路的流光,枪林弹雨的惊魂时刻,伴随着轮胎与地面摩擦过程中橡胶燃烧的味道。
“齐颜就是你妈!她和沈桓从小在J城贫民窟长大,是他的意中人、更是救命恩人,却嫁给了邵光。你不能再回去了,齐颜正死在沈桓手上,他恨你的父母,早晚也会杀了你的!”
他拉起手刹,一个漂移甩了身后最紧的一辆车,拐入一个阴暗的小巷,扯开车门将楚游推了下去:“下去!告诉沈昀不要回来。”
后者不甘心地抓着他:“要死一起死,你这样对得起老板,对得起我姐楚鸢吗?”
“要命就闭嘴——滚!”颜言一脚将楚游踹进了垃圾箱。
车胎拖着一路火星和蓝烟冲向世界边缘,枪声逐渐追了上来,道路开始颠簸破碎,他的车停在了一座渡口前。
水,漫天的水广浩无垠。
“我忘了,你怕水来着。”曲玉来得意的声音响起,“这绝路,可是你自己送上来的。”
他下车,静静地看着一群人。因为失血,眼有些黑、腿有些软,心中却生出无限胆气,正如从小到大无数次身临绝境时那样,耳边响起了沈昀的声音:
“别怕,从今往后,我来教你游泳吧。”
“颜言,你要记着,我在等你。”
他猛地睁开眼。
“醒了,”傅沉香伸出两个手指,非常有耐心,“我只问两个问题。楚游在哪?你和他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