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下午刚上班开始，秦壹就发现那位坐在自己旁边打下手的小姑娘有些心不在焉。她那双向来明亮的墨眸此刻却没有什么光亮，正涣散又迷离地随意盯着某处发呆。
诊断完今日的最后一位病人，秦壹低头看了眼腕表，发现还有个把小时就到下班时间了。
“顾知北，帮我把这份报告送去给周雨，她的办公室就在分诊台旁边。”秦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封好的牛皮纸文件袋。
“好，还有什么别的事吗？”顾知北接下文件袋。
“我这边没了，不过等会你可以问问周雨，看她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嘛。如果没有的话，你今天可以直接下班了，明天早上记得九点准时到，别迟到。”秦壹说。
“好的。”顾知北拉开门走出去。
下午四点的医院里，看病的人少了很多，各个诊室的门都敞开着，除了给回诊的病人看报告，其他医生都闲得开始玩手机或者串门聊天。
顾知北的路程才走了一半，迎面就撞上了刚从别处回来的周雨。
而且，对方并没有给她什么好脸色，看样子是很生气。
“顾知北。”没等她开口，周雨倒先叫住了她。
“哦，原来你在这儿，喏，这是秦壹让我给你的报告。”顾知北递出那份文件袋。
但是周雨双手抱胸，怒瞪着她，并没有接下来的意思。
“你自己打开看看。”周雨气得不行，甚至开始大喘气。
“三院有规定，病人隐私不能随便泄露。”顾知北说。
“我叫你打开看看！”周雨第一次对她吼，声音还蛮大，引来了四周的目光。
顾知北不想跟她吵，于是绕开那一圈圈白色小绳，打开牛皮纸袋，抖出里面白底的检查报告单。
姓名：江栩然。
目光扫视到这里，顾知北散漫的神色忽然严肃，双眸炯炯有神起来。越往下细看，她的眉头就越发蹙紧，最后变成了小山丘状。
“她……接受治疗了吗？”顾知北询问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敢去看周雨的眼睛。
“你说呢？”周雨反问她，语气凶狠。
顾知北记得自己答应了周雨，下午去雾化治疗室看看能不能顶班。但她有个坏毛病，就是心情很差的时候，会直接在面前的选择题里选“我不会”那个选项。今天也不例外，即使她知道另一个选项里有江栩然。
“对不……”
顾知北道歉的话刚出口，就被周雨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打断了。
“我就知道你他妈的靠不住！既然八年前走得干干净净，那现在又回来干什么！？而且既然不爱她，那又为什么处处接近她！？尹冰说的对，你他妈就是个渣女！像你这种名门小姐，跟你周围那群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享受的都是玩弄别人感情的快感，却并曾不打算付出丝毫的真心！我今天真是瞎了眼了，才会拜托你去顶班！”
周雨气冲冲地骂完这番话，顺势夺过顾知北手里的报告单和文件袋，临别的赠言毫不客气：“你现在可以滚了。”
但她却比顾知北先一步转身，气冲冲地疾步走远，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恰巧这个时候，赵雯雯抱着一叠病历单迎面走来。
“周医生，这里有您复诊的病人的……”
赵雯雯话还没说完，手上递出的资料就被周雨接了过去。
“嗯。”周雨的回答很敷衍，脸上毫无表情。
赵雯雯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个样子，敏锐的小眼神瞟了一下顾知北，察觉到这件事应该和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赵雯雯秉持着吃瓜吃到底的瓜民精神，尝试对顾知北进行旁敲侧击：“顾医生，你刚刚也是替秦主任送资料给周医生吗？”
不过，她完全没想到对方的回答会直接绕开自己的问题，并且提出新问题：“咱们科的雾化治疗室在哪里？”
“啊？”赵雯雯被这突然的问题问住了，略微思考片刻才回答，“出了分诊台往左边直走，第一个岔口拐进去走到底的右手边那个房间就是。不过，现在这个点，估计里面的医生都下班了。”
“谢谢。”顾知北说完就立刻行动起来。
按照赵雯雯说的路线，顾知北很快就到了雾化治疗室，看见面前那扇漆白的房门紧闭着。
或许她已经走了……
顾知北伸手握上门把手，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打开。
然而门把手却突然转动，连带着顾知北握住门把的手。
感受到里面的人拉动门的力度，顾知北赶紧松开手。
没有来得及往后退步，对方直接撞进她怀里。
鼻尖掠过一丝秀发，顾知北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像清风拂面送来的淡淡花香，柔和而清爽，沁人心脾。
是专属于那个人的独特气息。
“不、不好意思……“江栩然温柔的声线传入顾知北的耳朵，同时微微把她推开。
顾知北也很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
“刚刚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站在门口……”江栩然抬头看清了面前人，话音逐渐低落下去，直至消失在空气中。
不知为何，双方对视着，沉默了一会儿。
接着顾知北率先打破了沉默：“身体好些了吗？”
“好很多了，谢谢。”江栩然浅笑，笑容里的那股破碎感依旧会令人忍不住心疼。
“不用说谢谢，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顾知北说着探头看了下房间里面，却并没有看见医生之类的其他人，“周雨说治疗室的医生今天请假了。”
“嗯。”江栩然点头，“后来她帮我找了其他的医生过来，那个医生刚刚走了。”
“好。”顾知北突然愧疚得无地自容。
“你下班了吗？”江栩然忽然主动问她，温婉眉眼笑意盈盈，“要不要一起回去？我今天早上来的时候看见林南，她好像是找了搬家公司在帮你收拾房子。”
“嗯？”顾知北疑惑地看着她，显然一无所知。
下一秒，像是正在被人监视一般，她接到了来自林南的电话。
“听说你下班了，赶紧来停车场，你今天乔迁新居，我送你过去。”电话那头的林南似乎很着急的样子。
“嗯？你什么时候搞的？”顾知北惊奇地问。
“在你被我家的床非法拘禁的时候。”林南回答。
“说人话。”顾知北无语。
“周末那两天，你不是一直死皮赖脸地在我家的床上窝着嘛，我就帮你搬家了。”林南简略地解释，“别废话了，赶紧来停车场，老娘还很忙，没空搁你这儿废话。”听上去，林南已经有快要挂断电话的意思。
“等一下。”顾知北赶紧拦住她，看了一眼面前的江栩然，“介意多带一个人么？”
“啥？”林南不解。
顾知北难得扭捏，“就是……就是我有个朋友，也住在那附近，挺近的，能不能捎她一下？”
“你同事？还是你领导？行……”话说到这里林南突然紧急刹住车，敏感地反应过来，提高了一倍的音量大声质问她，“诶！诶！诶！你那所谓的朋友该不会是姓江吧？”
“你就说能不能吧。”顾知北机智地选择绕开这个致命问题。
“还真是她。”林南不爽的语气显然是猜到了答案。
光听这声音，顾知北仿佛就能看见她此刻咬牙切齿的为难表情。
“行不行？”顾知北带了点恳求的意思。
“哎呀，烦死了你一天天的，行吧行吧。不过只此一次啊，下不为例，绝对下不为例！”林南说完就立刻挂断了电话。
顾知北长长地舒出口气，对江栩然明媚一笑：“好了，走吧，一起回家……”话到这里，她又突然意识到说的有些不对，赶紧改口，“那个，我的意思是一起回去。”
“不会勉强吗？”江栩然神色有些担忧，毕竟她对林南不喜欢自己的事实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不会。”顾知北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林南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有时候说话有点不懂艺术，你别往心里去。”
光看对方轻松的模样，江栩然都要差点相信林南对她的讨厌或许真的只是嘴上说说。
但是即便会被人厌弃，就她内心的真实想法而言，也不愿放弃这次同行的机会，不然也不会主动提出来。
毕竟那位同行的人，是那颗曾经降临在她身边的星星。虽然现在她已经把这颗星星放回了浩瀚星海。
“好，谢谢。”江栩然坦然做出选择。
“那我先去诊室换外套，你能不能在分诊台那边等我一下？”顾知北问。
“嗯。”江栩然答应她。
顾知北沿原路领着江栩然返回呼吸科，两人并没有并肩同行，而是一前一后隔开些许距离，相互之间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普通朋友应该有的分寸感。
到达分诊台的时候，眼尖的顾知北发现在对角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周雨正跟一位短发女生交谈。短发女生背对着自己，顾知北看不到她的正脸，但她身上那股阳光的少年感莫名让顾知北有种熟悉感。
“栩然。”周雨看见了江栩然。
短发女生也同时转身看向顾知北她们进来的方向。
“前辈。”极其平淡的一声尊称，却没带丝毫的尊重，搭配对方脸上的笑，反而有种轻蔑的嘲讽意味。
每次见李奕涵，顾知北总会有同样的感受。
“你怎么跟她在一起？”周雨瞪了一眼顾知北，朝江栩然走来，“程戈说他临时有点事，就先走了，等下我和奕涵送你回去。”
“不用。”没等江栩然开口，顾知北先替她拒绝了周雨，“她跟我一起回去。”
“跟你？”周雨瞟了一眼顾知北，轻笑，“不劳烦顾大小姐了吧，省得中途一个不高兴，就把我们栩然扔在哪座高架桥上了。”
“周雨，她不会……”江栩然劝和的话刚出口，突然被顾知北牵住了右手。
被对方怼到这个份儿上，顾知北觉得也没必要保持基本的社交礼貌了，毕竟俗话说的好，人不敬我，我不敬人。
“你说的那种情况只会在一种场景下出现。”顾知北说得轻描淡写，“那就是车坏了，不过放心，就算是车子在高架上抛锚了，我就算背也会把她背回去。我答应的事情，向来会负责到底。”
“哦？可你不刚刚食言么？”周雨说。
眼看两人的争吵要升级，江栩然赶紧插进来及时止损：“够了！”
这一声呵斥，效果出奇的好。刚刚剑拔弩张的双方这时都安静下来，互相冷眼瞪着。
“你回诊室去换外套。”江栩然将自己的手从顾知北的手里抽出来，然后又对周雨说，“我们去奕涵那边聊聊可以吗？”
“嗯。”周雨听话地转身走回去。
被主动抽出手的顾知北默默把那只左手攥成拳头，没有任何回答，直直往前走。
顾知北回到秦壹诊室的门口，四周已经没有任何病人了。对门诊室的医生正锁门准备离开，迎面碰上她就顺势打了个招呼。
“秦主任还没下班？以往这个点他都走了的。”那位医生善意提醒顾知北。
“是么，我第一天上班也不太了解。”顾知北礼貌微笑着说。
那位医生不再搭话，自顾自地走远。
顾知北正要伸手去拧把手，却发现门是虚掩的，留有一条细缝。
于是，她伸手按在门板上打算推门而入，却不曾想听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声响。
“……注意场合，现在还在医院呢……”秦壹的声音似乎是还没说完，就被某种外力强行阻断了。
然后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伴有粗重的喘息声，喘息中偶尔还带有微弱得像是错觉的娇喘。各种声音的频率越发细密，间隙里的喘息声也越发急促，像是在经历某种酣畅淋漓的运动。
“……你锁好门了对吧……”秦壹的短暂声音再次被打断。
“嗯。”对方的态度似乎很急切，回答得过分简短，近乎敷衍。
虽然只听见了这句极短的回答，顾知北却醍醐灌顶，突然意识到说话者应该也是位男性。接着，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顾知北微微推开那扇门，原本那条比针还细的门缝微微张大了些，勉强能容纳下顾知北那只偷看的眼睛。
偷看的那一秒钟，是顾知北这辈子最后悔的一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