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号江栩然是么?把医生开的药单给我。”
隔着厚厚玻璃墙的药房窗口里,那位身着白大褂的年轻女医师一边连续点击着电脑屏幕上的界面,一边通过黑色麦克风对窗口外的顾知北说话。
“好的,是这一张吗?”顾知北从手里挑出那张小打印纸递过去。
“嗯,稍等。”女医师接过药单,转身走进后面密密麻麻的药架。
也没等太久的工夫,她就端着满满一篮子的西药走回窗口,随手在旁边撕了个塑料袋,一起倒进小窗口的不锈钢凹槽里。
“就是这些了,医生开的是一星期的药,里面有内服和外敷的药,注意区分,每天的剂量都在盒子上。下周记得按照医嘱来复查。”女医师刚说完就毫不留情地按了下一个呼号。
顾知北也赶紧手脚麻利地把这些药都装进的塑料袋里,迅速给下一位患者让出位置,然后提着满满一大包药转身朝不远处坐在休息区的江栩然走去。
“拿到啦,咱们现在去保卫科找周雨吧。”顾知北微微举起手中的塑料袋,对江栩然说。
“这么多?”江栩然瞪大眼睛看着她手里鼓鼓的塑料袋,面色显然有些吃惊,“刚刚那医生不是说只是皮肉伤,检查报告也都没什么问题,怎么开了这么多药?”
“傻瓜。”顾知北在她面前停驻,弯腰对她灿然一笑,绚烂得好像晴空高悬的小太阳,“不多开点药怎么赚钱,医生也是要吃饭的不是?再说了,钱这种东西有谁会嫌多?不过好在你额头的伤确实不严重,只要你身体没事,花再多钱都无所谓。”
这段话的结尾让江栩然那双原本与她对视的清澈眼眸逐渐低落下去,像是刻意的躲避,对方接话的主题也巧妙地随之一转。
“对了,说到钱,我得把医药费转给你,刚刚都是你替我垫的……”
“不用转了。”顾知北直起身,果断地拒绝,语气也因为察觉到她刻意的举动而冷淡了几分,但又因为不忍心额外添了一句解释的小尾巴,“我的意思是,你这次受伤我也有一定责任,所以不用转了。”
“……所以,你是想对我负责?”江栩然忽将低垂的视线重新移向与她对视的方位上,嘴角浅浅扬起的弧度,让人猜不透是欣慰还是自嘲。
突如起来的提问,带着莫名的暧昧感。但无论是提问者,还是她所等待的那位回答者,两人都心知肚明在这微妙的酸甜氛围中掺杂着某段注定无法抹去的伤痛记忆底色。
因为“负责”这个词,来得太晚了。
那个时候,16岁的顾知北选择的是逃避。虽然事实上她别无选择。
或许是顾知北沉默凝视的时间太久,江栩然只是笑着低头,轻描淡写地抛弃了刚刚说出口的话:“我开玩笑的。”
“我……”顾知北欲言又止,想说的很多话最后都只终结于一次习惯性抿嘴。
每次,她产生“就算说了又怎么样呢”这种想法的时候,都会选择闭上自己的嘴。因为理智告诉她事后的解释总是徒然,不会改变任何已经发生的事实。毕竟事实终究是事实,不是会因为三言两语又或者是长篇大论的解释而发生任何改变。
“嗯,我都知道的,你不用解释。”江栩然松了口气,然后起身接过顾知北手里装药的塑料袋,保持着社交时一贯的礼貌微笑,“医药费我会如数转给你的,作为朋友,你不用为我负担那么多不必要的事情,这会让我过意不去。”
又是“朋友”的说辞。
虽然说这是顾知北自己给出的答案,但还是刺得她心里隐隐作疼,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更要命的是,偏偏这个时候,又撞见了一位冤家路窄的不速之客。
“哟,这不是我们的顾大小姐么?”来人的声音有几分熟悉,透着深深的敌意。
顾知北迎声看去,发现方泽正提着一大袋药,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轻蔑地看着她们。看他的样子,顾知北觉得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只是鼻梁上横贴着的那张创口贴,让他本就纨绔的外表下更添了几分痞气。
“方大少爷也别来无恙啊,你的伤倒是好得挺快嘛。”顾知北冷笑。
听她谈到自己受伤的事情,方泽脸色陡然黑了好几个度,嘴角微微抽搐,“你还好意思跟我提这件事?顾知北,要不是你那刚刚回国的老爹亲自登门跟我赔礼道歉,现在应该换你躺在那病床上,知道吗?”
“什么赔礼道歉?”顾知北迷茫的脸上错愕不已。
“诶?你居然不知道么?”方泽的怒气已然消散,一副居高临下的胜利者姿态,“你老爹今早刚下飞机,前脚去就完职,后脚就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来我家亲自道歉呢。你老爹可比你会说话多了,诶,你该不会是顾家捡来的孩子吧?”
“……”顾知北气得攥紧拳头,恶狠狠地瞪着他,“我的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你们凭什么要他去道歉?”
方泽像是听了个笑话,扑哧一声笑出来,“喂喂喂,你没搞错吧?顾知北,是你那老爹自己要来跟我们道歉的,可没人逼他,更没人稀罕他这个道歉。而且什么叫你的事,如果你不姓顾,你早就被我打死了。生在那种老靠山都倒了还能往上爬的高门显贵,是你顾知北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所以,你顾大小姐撒的气,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只有受着的份咯。”
其实顾知北猜想到方泽会用更难听的话来回击,原本她也做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只是他居然借着暗讽她的话拐着弯污蔑顾家,这是顾知北绝对不能忍受的事情。
“虽然我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道理,但是方泽,你的嘴能不能别那么臭?难道说你早上没刷牙就出了门吗?”顾知北毫不客气地怒瞪着他,右手攥成的拳头似乎已经跃跃欲试。
站在一旁的江栩然还是第一次听见顾知北这么骂人,担忧得微蹙眉心。她小心翼翼地瞟了眼顾知北的神色,见势不对,默默伸手抓紧她右手的手腕,试图阻止她:“我们走吧,顾知北。”
顾知北没有回应她轻柔的请求,攥紧的拳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喂喂,顾知北,你好歹在名义上也是个名门千金,就这么没礼貌啊?而且我可没有在污蔑你们顾家呢。这一点,我想,江小姐可以作证不是么?”方泽轻笑一声,故意撕开对方的伤疤,“毕竟八年前,你们不是也用只手遮天的权势翻云覆雨,欺负了人家江小姐吗?”
“你他……”顾知北脏话还没骂出口,江栩然赶紧侧身到她跟前拦住她。
“我们不跟他一般见识,好吗?顾知北。”江栩然尽力哄着她,后半句话压低了声音只说给她一个人听,“不要让这件事情再激化下去了,那样会伤害到你的家人们,毕竟你爷爷……我们走吧,好吗?顾知北。”
“……”顾知北沉默不语,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瞪着方泽。
江栩然依旧紧握她的手腕,试图牵着她离开这里。
眼看着两人要走,方泽像是刚打完一场无声的胜仗,懒懒地伸了个懒腰,“慢走不送啊,江小姐。不过我还是想提醒江小姐一句,像顾大小姐这样的名门望族,可不是我们这种普通人高攀得起的。就算是有幸被顾大小姐看上了,也不过是随手玩玩的玩物罢了,哪儿能指望顾大小姐真的放在心上呢?”
大庭广众之下,方泽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也确实不小,四周来来往往的人里有不少回头好奇地看向他们。
“这关你什么事!”本来就在怒气值边缘的顾知北终于忍不住了,大声朝他吼,同时瞥了眼江栩然的脸色,发现并未泛起丝毫波澜。
江栩然伸出手指按住顾知北的双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话,然后转身对方泽说:“放不放在心上是她的事情,与你无关。另外,事实胜于雄辩,不论你怎么样添油加醋地歪曲事实,但事实终究是事实。你做过的事情,不可能永远被你三言两语的胡话糊弄过去,最终你的话只会骗自己,骗不了任何人,好自为之。”
不再去管方泽的任何回应,江栩然只是拉着顾知北一个劲地闷头往前走。
顾知北怕她听进去方泽的胡话,试探着问:“你相信方泽的话吗?”
“不信。”江栩然说。
“那……你会相信我的话吗?”顾知北问。
江栩然突然停住脚步,顾知北也随之停在她侧后方。
然后江栩然松开了抓着顾知北手腕的那只手,抬头看她,眼神坚毅:“我只相信我所经历的。”
“哦。”对于这个答案,顾知北有些失落。
“单子呢?”江栩然却好似没有看见她黯然伤神的样子,换了句话问她。
“什么单子?”顾知北迷惑。
江栩然指了指旁边取报告的窗口,“医生刚刚留给你的取报告的单子。”
“哦。”顾知北乖乖从兜里掏出来给她。
江栩然拿着单子去窗口取了顾知北的检查报告。然后两人紧赶慢赶地踩着快要下班的点,把这张报告单拿去给医生看。比起心不在焉的顾知北,江栩然倒是神色极其认真地听着医生对报告的讲解。虽然前面一大堆专有名词,她没听得太明白,但至少结论她是清清楚楚地听进了耳朵里:顾知北没什么大碍,可能就是摔下去的当时有点很轻微的脑震荡,不过应当没有任何问题。
随后,她长长舒出口气,跟医生简单道谢后,就和顾知北一起走出了诊室。
凑巧的是,周雨这个时候也从分诊台那边快步走过来找她俩。
“抓到了吗?”顾知北想起车库的事情,急忙问周雨。
周雨叹气摇头,“下午那个闹事的人确实是被我们院的安保人员找到了,但是人家压根儿没有作案时间。而且他的身形也对不上监控里那个身影。好奇怪……”
“不是他?那还会是谁?”顾知北话刚问出口就突然想到了之前在地下车库面前这两人打哑谜的时候,谨慎地探问,“周雨会不会是你之前跟什么人有矛盾,然后……”
没等她说完,周雨就断然否定了她的推论:“不可能,我在三院工作才不到两年的时间,也都不是诊断什么容易出纠纷的疑难杂症,除了今天的意外,也从没跟人起过什么冲突。”
顾知北轻啧一声,表示并不相信她的鬼话,“得了吧,咱俩第一次见面就……”
“打住,你是个意外。”周雨轻轻瞪了她一眼,接着有些心虚地瞟了眼江栩然,好在对方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江栩然似乎是有什么别的心事,脸色虽然平静,但也略微浮现出些许凝重感。思忖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对周雨说:“总之你最近都要小心一点,今天的那个人我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觉得他的目标很明确是冲着你来的,而且他应该也是个很会隐藏自己的人,不像是一般医患纠纷里的那些找麻烦的人。”
“好啦好啦,我会小心的,你别担心啦~”周雨伸手捋了捋江栩然额前因为包扎伤口而被弄乱的碎发,顺势查看她额头的伤,怜惜地问道,“伤口还疼吗?”
江栩然乖巧摇头,“不疼了。”
“我宁愿这一酒瓶子砸在我头上。”周雨说着擦了擦江栩然侧脸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上的一点污渍,眉心蹙起,“下次不许再这么做了。”
“那前提得是你没有遇到危险。”江栩然回答。
站在一旁的顾知北眼见两人亲密无间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多余得发亮。虽然说她很清楚江栩然向来是重情重义的性格,对周雨这么好,肯定也只是限于好闺蜜之间的深厚友谊之情,但是她的心里始终有些挥之不去的酸溜溜的滋味,连带着脸色都冷了好几个度。
“你这是什么表情?顾知北。”周雨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揪出她的糗相。
“没有什么表情啊。”顾知北死鸭子嘴硬,几乎和江栩然同频转头到同一边,以至于后者根本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
周雨轻抿了下嘴唇,试图抑制住嘴角上扬的弧度,目光在面前的两人之间流转,故意拖长了声音说:“难道说——你吃醋了?”
“吃什么醋,又没有饺子。”顾知北用自己都觉得生硬的话硬接下周雨故意的挑衅。
没等周雨开口继续追击,一直盯着顾知北部分侧脸的江栩然突然开口:“你……想吃饺子吗?”
这句问话让剩下两人惊讶于她奇特的脑回路以及抓重点的能力。
顾知北回头看着江栩然认真的眼神,趁着醋意未消,干脆又任性了一把:“我饿了,午饭没吃饱。”
“饿了就去吃饭呗,搞得像个三岁的孩子。”周雨满脸无语。
“水饺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