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族自来是宿敌,只要在同一地界,必定争斗不休。
阴山中,却有两家例外。
受父母态度的熏陶,花朝和三毒自小相伴,三百年的光阴,两人形影不离。小到爬树摸鱼,数星星。大到替彼此换名。
居于深山的妖族不尊尚死板的孝礼,妖族的孩子成年后,便可按自己的喜恶改名。
传说,换名仪式开始后,从口中念出的名字便是映照。改名便换了一分命,改了一分运。若决心要改就是大事,非认真取名不可。
然而这样的大事,她们交给了彼此。
“听说在人族,花朝是个吉祥的名字。”
此后,世间便有了冥女花朝,和终日跟随她的雾兽三毒。花朝喜爱人族风俗,经常偷偷潜入山脚下的小镇。每每回来,必定带上人族话本。
三毒不认识人族的字,她便一字一句将故事念给三毒听。
“三毒,我们就是这话本里所说的知己。你永远不能背叛我,这得要立誓的。违背誓言,会遭报应的。”
然而变故比报应先至。
两百年前,雾兽群聚集而来,接纳了流落在外的三毒一家。冥女族却开始逃亡。
阴山地界不算广,雾兽又占了大半,它们逃无可逃。
恰在此事发生前夕,花朝去了山脚小镇。一去几年不归,三毒无法给她递消息。一边盼着她不要回来,一边暗中保护她的家人。
但四处是眼线,凡是做了的事,终会有暴露的一天。
然而最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三毒平安无事,花朝的亲人全部死去,尸骨也没有留住。
又恰在这个时刻,花朝回来了。
三毒想刻意回避,又担心以花朝的灵力不能逃开追捕,只好露面,遮遮掩掩地说了一些经过。
意外的是,花朝不大伤怀,反而淡淡回道:“有你在就足够了。”
此后,花朝的话越来越少,三毒更觉得愧疚。冥女族的血使她的灵力与日俱增,足以完全脱离族群的控制,可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抑制的嗜杀。她按花朝的法子修炼,不仅无益反而更严重。
一日,残阳如血,阴山中有五成的妖遭袭,伤亡惨重。连她自己的亲人也下落不明。
话本里有因果报应一说,三毒站在血泊中,看着沾满妖血的十指,觉得自己是遭报应了。
族群就此被打散,亲人失踪,她彻底脱离掌控。不用顾忌两族隔阂,终日游荡围绕在花朝身边。
但该应验的终究会到来。
······
这两只妖之间的纠葛,外人不得而知。
谢微尘想了几刻,便不再为此浪费时间。夜色已经很浓重,他该回去了。
头顶的叶相互拍动,树木参天而立,投下浓重阴影。阴气悠悠荡荡,缠在周围,挥之不去。
他想起什么,大步往回走。直到看见前方一线青光,透过来,在叶的边缘流转。
近了,谢微尘反而驻足。又回想起她的脸色,顿了片刻,轻轻呼一口气才离开暗处。
结界隔绝外界,沈寒衣双目轻闭,察觉不到动静。
这种结界都是在灵息极不稳的情形下才会布。
谢微尘很熟悉,在母亲的院子里常能看见。只是那时,布下结界的人千方百计阻挠他靠近。
他停在结界前,瞳孔中映着淡青的底色,添上一抹白影。
沈寒衣的脸色不好,比先前更差。恐怕调息并不顺利,谢微尘皱眉。
“解决了?”
正在这时,沈寒衣睁眼,衣袖一挥,结界消散。
“雾兽死了,但冥女已经先我一步离开。”
“你杀的?”
“当然不是。”谢微尘想起雾兽的死状,微微摇头。取脊柱杀人的法子,大概会沾上满手血迹。
他不敢用,否则岂不与自己的形象不符。
果然下一刻,沈寒衣便问了雾兽死因。
“那一掌,可不是冲着取她性命而去。”
谢微尘点头:“应该是冥女。”
沈寒衣侧身,右肩贴上树干。
“是她 ,那便难追了。”
谢微尘认真看向她苍白的侧脸,话题一转,道:“回无名村吧,还剩六日,不用太急。”
沈寒衣扫他一眼,有些意外他的想法。先前还急着为村民除害,进山半日反倒不像有多关心。
夜深了,下山也难。况且尚无定论,得等明日清晨才能决定是否值得回,沈寒衣暂不理会他的提议。
“若想,自己回去。”
她坚持,谢微尘自然只能跟随。
他笑两声,清了清嗓子,仰头张望一圈,道:“山间没有月色,听风也是有趣的。我留下、留下。”
阴山这地方是够阴的,拾不到干枯的,能点燃的树枝。
沈寒衣自知现在不能浪费灵力,结界也没有布,便打算这一夜就靠着树干,清醒度过。
向周围绕一圈,没有异样后,沈寒衣立在树边,靠着树干不动。远远看去,像被定住一般。
谢微尘看见了,于是不去找一两步外的树,非靠过来。他有分寸地绕到沈寒衣看不见的另一面,两人间隔着一棵树。
谢微尘没有站直,曲起一条腿,环臂叹道:“好冷。”
沈寒衣不接话。
有阵寒风吹来,谢微尘似乎真觉冷了。他抚着手臂,顺着树干滑下去,坐在地上。
“沈姑娘,你这样站着,不累吗?”
许久没有回应,谢微尘不在意,他执着于打破这种过于沉寂的气氛。
斟酌片刻,再次开口:“你为什么愿意帮这些素不相识的人。”
风未停歇,叶子被轻轻撩动,半人高的野草一齐摆动。
沈寒衣凝视杂乱的草丛,熟悉的感受再次涌上心间。很奇怪,一靠近山,总时不时冒出些奇特的感觉。
“为什么不?”
谢微尘“嗯”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像在思索。
“因为你·····”
“因为我来自鬼目城。”
沈寒衣忽然打断他,往后说下去。
谢微尘微微一怔,很快回过神来,说:“因为你好像在赶路,一直没有松懈。帮了他们 ,岂不是会耽误自己的路程。再继续赶路,会很累了。”
风停了,寒意消减许多。
沈寒衣平了平心绪,难以说清听到这番话的想法。
“休息吧。”
对话戛然而止,谢微尘说完这句话,便闭目休息了。
暗夜沉沉,风声寂寂。
又一夜未眠。
次日,谢微尘刚醒来,沈寒衣便到了他眼前。
身上带了些湿气,似乎是在周围探过,沾了山间晨露。
谢微尘起身整理一番,连忙跟上她的步伐。
两人踏上昨日那条小径,沈寒衣需要亲自去看。
清晨,枝叶再密,光线也比傍晚好太多,沈寒衣一眼便看到贴满树洞的符篆。
“嗯,这是怕冥女去而复返,我昨夜临时布下的。”
沈寒衣走到近前,趁他撤去符篆,仔细端详一阵。
中下等水平的符篆,力量不强,用来阻挡冥女却刚好。
两人同时进去,几乎并肩。然而,树洞内过于浓重的血腥味,让沈寒衣不自觉慢了半拍。
有些太重了,方才在外面时,气味很微弱,她尚能面不改色。如今走进来,表情不免有些细微的变化。
周遭太暗,谢微尘只察觉她的身形一顿 ,偏头道:“血迹不少。”
既然避不开,沈寒衣便想直接上前。
谢微尘手掌一翻,微小的光团浮现,站着不起什么作用。他上前蹲下,伸臂照着地面。
一夜过去 ,血迹遍布,没有好落脚的地方。沈寒衣借光看了一眼,还是索性直接往前。
雾兽死了,灵力回归天地,无法维持人形,眼下已经是妖兽形态。
如此,脊背的伤口更加明显。沈寒衣确认后,便退了出去。
到了外面,清新的草木香冲淡血味 ,沈寒衣舒一口气。
“还好吗?”
谢微尘从边上摘了朵亮红的花,递过来。一朵而已,花香却异常馥郁。
沈寒衣没有接,他便收回手,自己轻嗅一下。
他捻着花茎,举起来朝她摆了摆。说话时眉眼弯弯的,像花瓣的弧度。
“我去周围看看。”
他走后,沈寒衣走到他方才站立的地方。身侧便是花丛,她扫视一周。
丛中花的种类不少,香气各异,颜色清雅的花最多。就那一种无毒的红 ,被他挑中了。
其他的,哪怕香气闻久了,都会中毒。
沈寒衣摩挲近前细长的,带倒刺的花叶。她是不会中毒的,已经死了的人,怎会怕小小花毒。
“沈姑娘。”
谢微尘将花别在腰带上,伸长了手喊她。
沈寒衣不自觉被鲜红的色彩吸引,很快又垂眸,移开落在他腰间的目光。
谢微尘错愕一瞬,随即了然,低头拂过花瓣,不加掩饰地笑。
“······这边有痕迹。”
沈寒衣过去查看,发现他所说痕迹,就是一路被压倒的野草。
没有任何冥女的气息,又在草木如此繁茂的区域,并不好追踪。
“你下山。”
谢微尘转身:“你不下山?”
“给村子再添些符篆,这件事,你能完成。”
“顺道弄清楚,那位老村长是否在说谎。”
她将事情交待清楚 ,摆明想好了不会回去。
谢微尘点头,不劝也不多问,只是郑重几分,道:“傍晚前,我一定回来。”
说罢,他没有耽误,立刻寻下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