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离过去的幻影后,我依旧蹲在地上。
“你本来就猜到了。”玉依姬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声流过我的鬓角,脑后的发丝掉落在鼻尖,挠得我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我的确猜到黑川伊佐那的转变和我的日记有关,否则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说明他那样缺乏安全感又充满疑心的人怎么会忽然一下子如此信任我。但我没猜到这个经过被灰谷蘭看见了。不过,我更没猜到的是黑川伊佐那的童年时期是那样的一个人——简直温柔到有些虚幻的程度。
在福利院独自——准确来说并不是,因为鹤蝶很快便又出现在了他的身边——度过的那十年里,不断看向窗外的黑川伊佐那等到了“哥哥”,也是第一个能够无私地照料他、关怀他、引导他的人,那位佐野真一郎。但很快,相继在心中和世间失去了哥哥的黑川伊佐那化成了东京街头的灰烬,又落在横滨港口,被重新点燃了扭曲的火焰。他如今的目的,除了毁了在他看来是夺走佐野真一郎的佐野万次郎之外,也就是留下与佐野真一郎有着关联、因为自己的目的而试图照料他的我了。
在我被监/禁的未来里,根据三途春千夜所说,他在弥留之际依旧想要杀死我将我一起带去地狱。但是现在我已经看见他信任我的时刻,所以他不会是联手他人来杀害我的那一个。
他可以活。
“不休息一下吗?”玉依姬问我。
我低头看了看还残留着灰谷竜胆血迹的衣服:“不用。我没问题。”
再次进入卷轴中的回忆里,我确认了一直守诺地留守京藤府中的黑川伊佐那没有试图谋杀我的举动。保险起见,我粗略翻阅了一遍三途春千夜和灰谷蘭的过去,二人的情况和我所调查的出入不大。
被哥哥完全甩手妹妹的照料事务的三途春千夜,倾慕着敢于顶撞任何人的佐野万次郎,在他和我说过的那些未来里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锲而不舍地向他的王靠拢,然后像其他早期干部一样死在被黑色冲动搞坏脑子的佐野万次郎手里。最后在被时空愚弄了一次又一次后,他自己的脑子也被搞坏了,偏激又执着地要将佐野万次郎钉死在王的宝座上。他在京藤府甩手离开后便回了东京,烦躁地在自己的房间里虚度时间,谋划着下一步的行动。这让我倍感安慰。
灰谷蘭曾经亲口对我说过的过去倒是分毫不差,大概是他早就料到我会去调查他调查得一清二楚,所以并没有撒谎。有意思的是,十三岁那年,他虽然长时间在我面前表现出一副情场高手的样子,但在回忆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复杂多样的情感经历,甚至多次冷脸拒绝了来自男女老少不同程度的表白。看来他当时和我说的话可能真的全是真话。真吓人。
现在手上有的卷轴中,已经对我表现出信任的黑川伊佐那和同我一起遇险的灰谷都排除了嫌疑,被我和大江设计杀害的黑石光治和不愿意再和我有更多接触的三途春千夜没有作案机会,剩下的是难以应付的稀咲铁太、因为和大江家有关而有着重大嫌疑的大江美心,和不知为何被玉依姬抛给我的京藤太郎。
京藤太郎?
理应是赋闲京都而远离此处纷争的京藤太郎,为什么会被玉依姬作为“待解决的问题”抛给我?我看向抿着茶看向远方的玉依姬,心中渐渐浮起一个糟糕的猜想。
“他可没你想的那么关爱你。”玉依姬目不斜视地说。她听得见我心中的声音。她在提示我,让我注意到我自己不想注意到的人。
要是连京藤太郎都在利用我,那妈妈和母亲的死亡算什么。
如果连被母亲最信任的人都放弃了保护她和她爱之人的初心来吃掉我的利益,那那个人——京藤咲子在我眼中幸福到让我嫉妒的过去,算什么?我丑陋的、偏执的、因此在心底拒绝承认和她的血缘关系的嫉妒,又算什么?
“坚信自己是最不幸的那一个——这个误会差不多该解开了吧?黑石赫………或者说,”玉依姬手中的茶盏悬在半空,斟酌着下一句话,“***。”
妈妈给我起的那个略显土气的中文名字,忽然枪炮一般地穿透我心中的迷雾。
“别因为这个就试图去死。”玉依姬冷冰冰的手落在了我的手背上,不知何时被我挠出血迹的脖颈上的疼痛感也一并袭来。
“我没准备死……这个世界太莫名其妙了,我只是在努力保持自己的清醒,”我看向指甲盖里的血迹,“这样做才能保持清醒。”
久居京都而甚至查不出什么信息的京藤太郎、从2003年我离开日本时就一直在和黑石组互相抗衡的某个“关西势力”、驻守在北海道而雄霸一方的大江十郎,还有那个大江美心的结婚对象,久居香港的丹麦男人——他留在婚礼出席名单上的亲人的姓氏,属于丹麦黑手党势力之一。这一切的一切结合在一起,再加上我那愚蠢的哥哥每个未来都会提出并且最后落到东卍手里的黑石商会,还有被万目他们利用的野藏。
关西。京都。关西。
始终留在黑石光治身边的京藤次郎……为的不仅仅是对外甥的关照的话,那就是负罪感的驱使了。那么,是对没能保护好妹妹的罪恶,还是对哥哥将妹妹的遗孤也当做棋子的罪恶?
“脑子动得很快,”玉依姬的手拂过我的眼尾,和我一般无二的脸在我面前露出了怜悯的笑容,“所以我才想给你点帮助。”
“那接下来,你的选择呢?”她问我。
并非是我自己最不幸,这件事我一直知道。
但是就连京藤咲子那样被无数人记挂在心中的人,也如此不幸的话,我该如何才能得到幸福的机会?前途未卜,前路未明,我迄今为止只是在为了活下来而努力,但却总是不如我意,这个愿望本身就是错误而又难以实现的吗?对被“恩赐”了黑石之名的我而言。
又是一个我不愿意承认的可能性。
如果真的没有生路可言——不对。
玉依姬站在我这边。
还有其他人。灰谷、伊佐那、柴大寿、万次郎……他们都算站在我这边的。虽然只是在利用他们对我的感情,但对方没有表现出抗拒,那就意味着可以继续利用。毕竟他们似乎自己也都各怀鬼胎。
“等我看完大江美心和京藤太郎的回忆,”我盘腿坐下,“我再决定谁该死。”
“理智果决到会被世人称为冷血的地步,这就是你唯一不同于她们的优点。”玉依姬又露出刚刚的温柔神情。
这次我没再试图感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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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藤府,夏日。
约莫十岁左右的黑石光治坐在走廊上,略显瘦小的身体在这片幽绿庭院中毫不起眼。图案简单而又有些不合身的浴衣穿在他身上,看不出分毫日后他那副矜贵自持的样子来。
此时他应该是刚刚失去母亲不久,被作为弃子被黑石要扔到了京藤府自生自灭。
他低着头看着泥土上被蚂蚁群搬走的蝉蜕,捏起一小撮泥土砸向了它们。把蚁群赶走后,他拿起蝉蜕,扔到了草丛里去,于是蚁群又一次地钻进去,再一次搬走了蝉蜕。黑石光治就这样折腾着蚂蚁来消磨时光。
通向房间的木门被小心拉开,与我所熟知的相比稍显年轻的京藤次郎出现在缝隙中。
“用饭时间到了。”京藤次郎说。
黑石光治几乎是一瞬间整理好了着装和仪态,优雅地站起身。他的下颚微微扬起,后颈贴紧后衣领,衣服上的褶皱因为昂贵的布料而瞬间荡然无存,只有指甲里还没完全蹭掉的泥土能够证明他刚刚幼稚又恶劣的举动。
即使是小时候的他也这么虚张声势。
黑石光治亦步亦趋地跟在京藤次郎身后,走过安静到能听见咚咚的脚步声的长廊,走到了我到过的那个餐厅。餐厅外的惊鹿依旧兢兢业业地工作,鸟鸣蝉鸣不断,京都夏日的声响流淌过这空无一人的餐厅。
“兄长外出了。”京藤次郎在他的餐桌前跪坐下。
黑石光治在门口站定,微微低下头。“……讨厌我吗?”他的头发似乎很久没剪了,现在垂落下来挡在脸前,连低声说出的话语也一并掩埋,像男贞子,“已经过了半个月,除了第一天……他都像在躲着我一样不见人影。”
本来已经夹起一小片煎秋刀鱼准备开始享用的京藤次郎的筷子停顿在半空,他的眼珠慌乱地在眼眶中打了一百零八个转,最后憋出一句“怎么会”来。显然,他自己也意识到这句话有多无力,只得放下筷子来,示意幽怨可怜的小外甥随他去个地方。
行至毫无人气的一个庭院,京藤次郎拉开看似纸糊实是不锈钢的门,凄厉的摩擦声响彻寂静的庭院,门内房间中的阳光却是明媚异常。黑石光治迟疑着在门口顿了顿,看着小舅走到房间里去开了电灯,才跟着一起进去。
与京藤府的任何地方都不同的、充满现代气息一个居所。我退出门框,抬头看向门上,试图寻找悬着的牌匾,一无所获。这是谁的居所?虽然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似乎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这是吾姐——汝母亲,过去住的地方。”京藤次郎说。
爱吃没放洋葱的咖喱饭这样的日式洋食、短暂的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海外自由自在、被京藤府上下自小娇惯着长大的京藤咲子,就应该在这古朴沉闷的地方有一间这样的房间。只要她想,那么一切都为她改变,一切都以她的喜好为先。这才是我心中的京藤咲子。
我忽然感到一阵安心。
京藤次郎摸着一层灰都没有的家具,絮絮叨叨地和黑石光治说着那位比这采光完美的房间里的阳光还要明媚的大小姐的过去。我想黑石光治也许也很诧异,因为他的表情从惊讶慢慢走向了愤怒和疑问纠扯不清的扭曲。他认识的京藤咲子应该是位卧病在床,魂神飘忽的悲惨女人。
“为什么。”黑石光治的嘴唇有些颤抖。
我坐在桌子上,等待他问出那个问题。
“既然你们这么宠爱我妈妈……为什么要让她嫁给我父亲?”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把她送到那个地方——那个糟糕透顶的地方!就连死法都悲惨又低贱……完全配不上我母亲的死法、还有那个人的处理方式!”□□的音调逐渐拔高,像刚刚那扇门被拉开时一样凄厉。黑石光治看上去气疯了,但认真观察就会发现,他的注意力清晰地落在京藤次郎身上,并不是在胡乱撒气。
狡猾的家伙。
京藤次郎的手停在梳妆台上,他的眼中,对看起来温顺无比的外甥忽然的爆发的慌乱,很快就被其它情绪代替。心虚、不安、愧疚、歉意。大概是这些吧。
“虽无人使用,但此处极为洁净。”京藤次郎的声音出奇的柔和。
“……是您让人打扫的吗?”黑石光治做出平复心情的样子,继续打探。
“是兄长。姐姐每次离开,”京藤次郎说,“兄长都让这里停留在了她离开时的样子。姐姐喜欢杂乱的布置,兄长虽不喜,但不会去改变。直到姐姐离家前往黑石家那日,兄长亲自整理了一遍这个房间。那日后,这件房间就一直保持不变到了现在。
“兄长成人之年,成了京藤家唯一的家主。过去那些碍事的长老,都在兄长接手前消失。兄长或许算冷酷无情,但到底也是为了吾等兄妹做打算,吾能做的只有辅佐他。姐姐与吾不同,姐姐厌弃纷争,故离开日本。兄长一向顺着她,让她随心所欲……或许是因为她是吾等三人中唯一一个志如磐石之人。姐姐如纸鹤,吾兄弟二人见她飞离,仿若同感自由。
“但在将京藤之名光耀之路上,有个无法逾越的阻碍——黑石家。名声对吾家这样的家族影响很大,所以本就因为雷霆手段被诟病的兄长无法直接和世交的黑石切割。兄长无比苦恼的时候,黑石要此人却向我们提出了一个要求:按照惯例,将京藤家的女儿嫁给他。”
京藤次郎重复了一遍那个故事,那个京藤太郎和我说过的故事。关于场木光子和京藤咲子的那段美妙而又凄惨的爱情故事。
这个时候,对京藤太郎而言唯一能走的棋子就是京藤咲子。
让京藤咲子走进理所当然的惨死结局,借此和黑石家合乎感情逻辑地分裂。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明明京藤家和黑石家势力旗鼓相当,京藤太郎却在送走场木光子后没有继续安排人照顾她,而是任由她带着我面临生存危机,逼着京藤咲子以死相逼,让黑石家从一开始就落个坏名。
这是京藤太郎的第一个局。
我看着哀恸的京藤次郎单膝跪在黑石光治面前,他布满茧子的双手抹去了黑石光治脸上滑落的不知是谎言还是真情的眼泪,向他许诺自己一定会保护好他。
“我不想、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