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吞噬残阳,余晖跃于丘脊。
汜叶国土面积将近八百万公里,大部分被沙漠和零星绿洲覆盖,只有部分和邻国接壤的地方,还藏有几座可供攀登的高山。
神器宣判了国人的罪,同样也审判了包括塞提在内的违法份子的罪,忒弥斯处理完后续事宜,目送士兵将几人一一运往监狱,囚车晃晃悠悠消失在了沙漠深处,这才转身登上其中一座高山。
一路植被茂盛,道路陡峭险峻,毒虫蛇蝎穿行而过,常人或许走到一半就难以继续,汜叶这位自上位后就养尊处优的神明却如履平地。
她信步而走,行到半路,在一个低矮石碑前停了下来。
那石碑上弯弯绕绕,缠满藤蔓,还装点着不知有无毒的花蕊。
一个猩红的凹痕,从绿油油的植被中透了出来。
忒弥斯动动手指,避开蔓上尖刺把藤蔓扒开,露出了被掩盖的古老石碑。
——滇。
时过境迁,百年之间,汜叶人更迭换代,除生于此处的忒弥斯外,无人知道此山还见证过一个文明的消亡。
滇,活跃在古书和野史之中的文明,善毒,善制药,族人无论男女皆容貌绝佳,天赋极高,故于旧神时代显赫而昌盛,却在诸神陨落后走向末路。
有人言其为神明创造在世间的代表,又有人说他们的陨落源于触犯了法则,只有忒弥斯明白,这个繁盛的文明,消亡于无休止的猜忌和内斗。
……和曾经的汜叶,是那么相像。
忒弥斯垂下眼帘,眉尖微蹙,指尖松开了被扯动后就了无生气的藤蔓,摸了摸石碑上深深的刻印。
身后灌木丛沙沙作响,间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神明却毫无动作,垂着眸子收回了沾满泥土的指尖。
一只满是伤痕的手擦过臂膀伸到前头,牵上白嫩细腻的指尖,捏过一块布,细细把沾上的泥水擦干净了。
忒弥斯头也不回,声音冷淡:“你怎么在这?”
“……”
身后,伯德勒丁见被识破,眯眼笑着,摁着对方肩头把人转了过来,望着那破损的石碑,说:“这就是你的老家?”
“算是吧。”忒弥斯偏头看了看潮湿泥泞的土地深处,被绿植和大树贯穿的屋顶,说,“不过,我只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后来就由于族群叛乱,被迫逃亡,离开了这里。”
“哦……你怎么不和我说?”
“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该做的都做了,此地便也没什么好留,两人沿着来时的山路一点点下山。
“其实你可以让人把这里保护起来,”行至半途,伯德勒丁突发奇想,道,“毕竟这是名叫滇的文明最后的遗址,如果再不保存就真的……”
“没有必要。”
伯德勒丁的絮叨戛然而止。
忒弥斯牵着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跨过潺潺溪水,跳到对岸道:“这个文明所有的文献和传承,都已经在战火和背叛中湮灭,这仅存的遗址,也不过是一具没有底蕴的空壳。”
伯德勒丁无声地张张嘴:“……”
稀碎的光点落在了神明身上,从额头,鼻梁,到下颌,都被勾勒出柔和优美的弧度,好似戴着薄薄的圣洁头纱。
片刻的沉默后,她说:“很小的时候,我见证过族群的叛乱和歧视——就像之前的汜叶,后来诞生我的文明覆灭,甚至连一卷记载历史的书册都没有留下,我便知道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这是你创建审判庭,坚持沿用汜叶本土语言,保护兽人族的原因吗?”
“……其中之一。”
伯德勒丁了然一笑。
两人并肩走着,脚尖踩过落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侧炸起又落下。
“你忙着的时候,阆风和乐风运来大量物资,我让人堆好放在城门口供你调度。”走了一会,伯德勒丁说,“看来快要来了?”
“他准备启程去亚特兰蒂斯,那里没有陆地,只能通过轮船运送物件。”忒弥斯回答,“乐风长眠之地的领主知道我拒绝了他的请求后勃然大怒,把周围海面全部封-锁,所有的物资,只能通过米德加尔特运送了。”
“需要我们帮忙吗?”
“暂时还不需要。”
卡纳克神宫在前方缓缓升起,问号和惊呼不时出现,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到宫殿大门前,伯德勒丁扫了眼街上商贩。
“你真的打算落实阿玛特的判决?”她说,“虽然我的确恨过他们,但是我不希望看见另外一个文明因我而灭亡。”
忒弥斯正要推门把人拽进去,闻言动作微顿:“我明白。”
她声音淡淡:“主谋永久流放,其余人待罪,继续正常生活,但史书上的记载会被更正,他们也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为他们的错误赎罪。”
“我在课本中添加了这一段历史。”顿了下,神明继续说,“我希望之后的孩子都能铭记他们祖先的罪过,然后进步、羞愧、进而做出弥补。”
“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或许又是好几年之后的事了。”
话落,两人都是一怔,很快相视而笑。
宫门打开,忒弥斯正歪头吩咐侍从端上茶点把剩余一些政务批改了,却听身侧伯德勒丁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唔了一声。
“话说回来,时间之神刚刚来找过你。”她动作生涩地摸了摸下巴,一字一顿地说,“见你不在,转了一圈好像就走了。”
“……”
忒弥斯瞬间没有了吃茶点的兴趣,油然而生不好的预感:“只转了一圈?没有说别的?”
“没。”
忒弥斯紧紧皱起眉。
几秒后,她想起了某件东西,神色骤变,当即大步流星走到存放阿玛特的房间,一推——被人从门后反锁了。
有人在里面。
忒弥斯如临大敌,扭头喝住见势不对扭头要走的伯德勒丁,嗓音已经染上怒意:“你故意拖延时间?”
“……”
伯德勒丁别开眼不敢直视她。
忒弥斯怒气更甚:“他让你干的?他在里面?”
叮当一声,墙上时钟应景地敲响时刻——刚好过去了一个小时。
忒弥斯立刻验证了自己的猜想,拧眉对伯德勒丁怒目而视。
见对方已经猜到,伯德勒丁这才乖乖点头承认,动作缓慢,显然还在费尽心思拖延时间。
两人八成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交易,忒弥斯当即顾不上刨根问底,扭头叫住路过的侍从:“去拿备用钥匙!”
侍从赶忙应了一声,还未走两步,却听见吱呀一声,扭头一瞧,见神明背后原先紧锁的门悄然被人推开。
忒弥斯甩开门板就冲了进去,一瞧,一句怒骂却生生憋在了喉中,扶着门框的五指掐进了木头里。
“……出什么事了?”
见眼前人夺门而入却僵直在原地,伯德勒丁这才发觉大事不妙,往前两步摁住忒弥斯一边肩膀,说:“他是旧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你的师傅,用一下你的神器也不会怎么样吧,总不可能……”
余光瞥见一片狼藉和空空如也的摆放台,伯德勒丁一怔,还未说出口的那句“失踪了”被她咕咚一声咽了回去。
“他的确是旧神,”听出她的未尽之言,忒弥斯冷笑一声,抬布徐徐走近空空如也的摆放台,弯腰捡起了地上堆放的书籍,放在大理石台面上,不冷不热地说,“但他也是我们几个里面公认最固执、最听不进去别人劝的——怎么没见你对我这么好脾气!说什么做什么!”
伯德勒丁一哽,面上表情颇为心虚。忒弥斯瞪了她一眼,开口冷冷命令侍从:“去找阆风帝君和乐风天照,告诉他们,温珣跑了。”
“哦对了,”斜眼瞥见什么,忒弥斯眉梢一挑,叫住手忙脚乱要跑的侍从,“告诉他们,是塞壬的主意。”
侍从赶忙躬身离开。
伯德勒丁凑上前:“你怎么知道亚特兰蒂斯的王也凑合进来的?”
她问得认真,忒弥斯神色不变,不冷不热地斜去一眼,一顿,伸手一指某个角落:“人鱼的鳞片。”
伯德勒丁眼皮一跳,寻着手指方向看去,果见一枚雪白剔透的圆弧形薄片,正在书堆上泛着蓝光。
……
云雾缭绕,山川绵延,人鱼一族虽生于海底也长于深海,在陆地上的行动速度却高过其他种族,足以和龙媲美。
刻有阆风的牌匾渐渐在云雾中显现,温珣垂眸望着,抬腕看了眼表。
才堪堪过去十分钟。
伯德勒丁应该替他争取了将近一个小时,刚好够一个来回。
轻薄柔软的云层擦过脸颊,紧接着丰沛的水汽扑面而来,将他由于短时间穿行万里带来的困倦一扫而空。
水珠在空中悦动,须臾,塞壬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温珣面前。
“还好吧?”他问。
温珣揉了揉眉心,含糊应了一声,偏过头,摸了摸自己发白的嘴唇,咬破指尖涂上了一层颜色。
塞壬没褚寻鹤那明察秋毫的能力,见他唇-瓣艳红也只当是热的,琢磨半晌,伸手过去解他披风的扣子,边解边一瞥高处巍峨城门,嘟哝了句:“也就如此。”
温珣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披风解开了,塞壬一手抱着,站在原地发了会呆,才知道问:“现在怎么办?”
他点了点温珣手腕脚踝:“锁链已经震碎了,但你体内还有他半个龙丹,早晚他会找来。”
温珣:“找来就找来了,我本就没想着躲开他。”
塞壬一愣,挠了挠后脑勺。
温珣摸了下他的脑袋:“听话,随便找个地方转转,等我结束了会找你。”
塞壬:“……”
他恹恹地往阆风城都的方向去了。
见对方离开,温珣也不磨蹭,朝前一跨,拿出个用粗布团团包裹的东西,一扯开,露出内里绽放的金色花朵。
阿玛特。
他反手将灵智回归的神器抛到半空,负手头也不回地喝道:“出来。”
“是时候验证结果了。”
……
“的确是塞壬带走了他。”
神宫内,被紧急叫来的褚寻鹤双手交叠平放在大-腿上,平静地注视面前荡起涟漪的水面,回答。
忒弥斯拍案而起,茶杯中的热水瞬间抖出去大半,尽数洒在桌面上:“为什么不追?”
“……”
褚寻鹤重重闭了下眼。
气氛有些沉重,自那次温珣拒绝塞壬建议,坚持留在汜叶后,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下定决心不再阻拦,心中稍安,却不料此刻再起波动,一瞬间除了早有预料的尼奥尔德其他全都炸了个遍。
天照端起了自己那杯幸存的热茶,晃了晃,挑去水面茶叶,说:“因为害怕人家这一次真生气了不要他了呗,怂包。”
忒弥斯差点把褚寻鹤瞪成筛子。
半晌,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的龙丹呢?”
“……”
“快点,我的感觉很不好。”
褚寻鹤紧缩的眉头终于一动,旋即叹了口气。
“不必。”他说,“我知道他去了哪。”
……
身后微风和煦,鸟鸣声声,在温珣一句话坠地瞬间,却刹那寂静,针落可闻。
温珣若有所感地往身后一看。
雾色渐浓,周围景色声音都模糊难辨,显然此地早已不是现实。他心下有底,转过了身。
眼前腾起浓雾,片刻又尽数消散,留下个细瘦修长的人影,俏生生地站在了原地。
温珣紧紧盯着那抹黑影:“别用卡特琳娜的样子了吧。”
他面无表情地说:“该让那孩子离开了。”
虚无中传来一声轻笑。
那声笑并不带有女子的娇-媚,相反非常悦耳低沉,可惜尾音沙哑,似乎嗓子曾受过伤。
温珣觉得耳熟,微微眯起眼。
过了一会,那人也信步踱到了温珣面前,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其他,五官模糊不清,只依稀有个轮廓,温珣再认真看只能瞧见对方抬手挽起墨水般的长发,拿金色发冠束了起来。
那发冠做得尤为精致贵气,腊梅花开得栩栩如生,看得他眸色微动,状若无意地开口提道:“我也有一个,褚寻鹤送的。”
那人束发的动作一顿,旋即拿起一根金簪左右一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