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个世界不再需要神明的时候,祂就会陷入恒久而永不苏醒的梦。
这是法则对祂的保护,庇佑即使是失去信仰的神,也能苟延残喘,直到无能为力;也是创世时期的神明心照不宣,默认的死亡。
一旦长眠,便无清醒之日。
众神揣揣不安,直到象征命运和带来陨落的神降生,直到他们都明白了自己必死的结局,祂们神奇地对长眠释怀。
温珣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中目睹了太多离别和失望,以至于苏醒刹那,睁眼之前,舌根弥漫上来的,是从未感受过的苦涩。
可是这本身就很荒谬,前一秒他还在阆风山底召来神奇阿玛特,以鉴别那非此间人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私设的结界雾气弥漫,他心中还在提防着褚寻鹤的突然造访,忽然就觉睡意浓浓,再睁眼就身处异方。
这是哪?
抬起沉重的眼皮,入目是已有一段时间不见,足以烧尽一切的焚魂之海,他轻叹口气,坐直身子,还没来得及环顾四周,从脊椎到大脑就骤然迸发出锥心刺骨的疼痛。
那痛触及魂灵,凿进血肉骨髓,疼是极疼的,抓却又抓不到,就连源头都不知何处,想要遏制也无计可施。
温珣眉头紧拧,整个人细细打着颤,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褚寻鹤前几天系在他腰间的止痛药丸,却不想摸了个空。
腰间干干净净,除了条镶金的腰封,其他什么都没有。
……祭秋剑呢?
神器不见可是惊天大事,温珣心头突地一跳,起身就要蹚着这滚烫而沉重的水去找,视线一晃,却见记忆中该有的遮天破口居然消失了,此刻抬眼望去,时钟完好无损,滴滴答答地运转,头顶是完完整整的漆黑幕布和烁烁星群,那是时钟作为补偿,创造的虚假天空。
“……”
周遭寂静无声,若是一声鸟鸣都能在这里炸起层层波澜,滚水中温珣无声无言地立着,过了好半晌,才慢半拍地抚上了自己的双眸。
没有受伤,视力完好,只可惜虽颜色未变,却已经没有了往日那目视千里的能力。
他沉思了一会,放下手,身形微微动作,抬脚时却颤颤巍巍,几乎难以抬起两尺,就颓然落到了地面。
……他的神力消失了。
温珣紧紧抿起唇,下意识地扭头四处张望,半晌才反应过来褚寻鹤不在自己身边。
他不在,自然就没人因为他的伤势而絮絮叨叨。
温珣一哂,觉得自己应该是要高兴的,但抬眼看了看这漫天虚幻的星海,静谧的四周,安静无聊的从不适合人待,自己却动弹不得地在这里承受这方苦楚,居然颇为不适应,甚至开始感觉怨怼。
瞧瞧,自己和褚寻鹤重逢不过数月,却已经被惯成了这样。
金贵又难伺候,吃不得一点苦。
……
尘世时钟无眼无情,只靠气味和神力识人,温珣发现自己法力尽失不过刹那,便被察觉不对的法器排斥出去,跌跌撞撞,好一顿折腾,才将将踩在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
他膝盖微弯,稍稍缓冲了下,一抬头,就见到群山巍峨,雾气缭绕,弯弯绕绕的盘山路上正有个樵夫徐徐朝山下走来,眉目看不太清,却可听见山歌千绕百转,被风吹散,零星飘到了耳边。
居然是阆风。
温珣唇角一勾,昏沉的大脑一时竟然没有疑惑为何坐落神域的时钟却会把人送到万里之外的阆风,大步迎着来人走去,未等对方抬头,便斯斯文文地问道:“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那樵夫背着比自己还高的柴火,见人堵在面前,听完询问,头也不抬,嗬嗬笑了两声,反问温珣:“你觉得现在是什么时辰?”
温珣一怔,这才迟钝地察觉到不对,目光一转落在对方大晴天却戴着的遮雨斗笠上,沉吟不语。
樵夫又说:“看来是哪个桃花源出来的外乡人,太久没出世了,居然连现在世道的情况是怎么样都不知道。”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樵夫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骤然尖锐,怒气冲冲地问:“快说!你那个避世住处在哪个地方?我要去!我要去!”
说罢抬手往肩上一拽,生生把背了一路的柴火都抛到了地上,奋力直起佝偻的背一把揪住温珣衣领,仰起头嘶哑地喝道:“快说!装哪门子的傻,现在的世道你怎么可能真不知道?易子相食,疫病流行,年年饥荒,几乎无一日可好……青年人,你说说,现在是什么世道?”
他将下巴仰得极高,露出一张瘦的只剩皮包骨肉的面庞,两腮深陷,皮肤蜡黄,眼睛却不正常的闪着光,温珣被他扯得脖子生疼,下意识挥臂一甩,牢牢盖在头上的斗笠飞了出去,露出白森森的头皮——那上面全是蠕动唇瓣的人面!
温珣心头刹那冰凉,视线一转,就见落在地上的柴火无声无息地转了两圈,捆绑的麻绳一松,木头松开了,里面便咕噜噜滚出了个圆形的东西。
——是人头。
他怔住,转了头再对上樵夫的双目,却见那黑黝黝的双瞳慢慢地褪去颜色,一抹不详的紫光渗出来,覆盖在温珣的倒影上。
那景象太熟悉了,以至于目睹的刹那,温珣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木然注视着面前人鬼不像的樵夫,面上一片惨白。
樵夫压根瞧不见他的异样,两手似鹰爪般擒住肩头用力摇晃几下,见对方没反应,便撒开手,唇角痉挛几下,露出一排沾满血泥的尖牙。
“不说吗?”他直直地看向对方,紫光大现的眼中没有一丝神采。
顿了顿,温珣看见樵夫舔了下牙尖,表情一变,整张脸狰狞得变了形。
“我好久没吃过肉了。”他兀自嘟哝,“罕见有你这白面书生,肉煮起来应该嫩滑无比,正巧给我解一解瘾!”
话音未落,手已经不安分地凑上了温珣面颊,眼中戾气一现,袖口一抖,一把尖刀唰地弹了出来,对准太阳穴就要刺进去!
叮!
千分之一秒间两根细长的手指捏住了刀片,手腕一拧一转,瞬间将刀身一分为二,斜丢到了泥地里。
这动作一看就是练家子,温珣眉间积郁的阴云消散一些,还没来得及扭头道谢,却见身后那人当头一脚踹飞小刀断裂后生扑上来的樵夫,反手摁住了他的肩头,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怎么穿着阆风古国的衣服?”
古国,意为,早已逝去的文明。
“这里不是阆风吗?”说不出心中对这句话是什么感觉,温珣面上刚刚跃起的一抹笑容顿消,半晌,他生硬地扯起唇角,待开了口才听出自己的声音有多么生涩。
说罢,他拧着衣角,又问:“这里不是阆风,那是何处?米德加尔特?汜叶?还是乐风?”
“……”
那人没有接话,而是放下了摁在肩头的手,片刻后传来啪啪几声轻响。
温珣转过身,就见一个差不多二十五六年岁的孩子板着脸站在自己面前,粗布衣服,头戴铁盔,拿着根血淋淋的长矛,拿看神经病的眼神瞪他。
见到他的面容,那孩子眼中分明划过了一丝惊艳,过分黏腻的目光却让人极为难受。兴许是意识到对方的不适,他急忙低了头轻咳数声,板着脸回答:“这里早就不是阆风了,你身后的那片山头,现在住着的可全是些不人不鬼,以人肉为生的妖怪。”
“……为什么?褚……空桑帝君呢?祂难道放任此事演变吗?”
“你在说谁?”青年被他说得一脸茫然,眼底腾起一丝烦躁,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好几秒后才瓮声瓮气地回答,“你到底自己躲了多少年啊,连这都不知道……早在两百年前,五国两域的神明就已经全部陨落,如今残存在世上的,只剩原乐风长眠之地的领主,但也因为无法容纳太多的灵魂,关闭入口陷入了长期的沉睡。”
温珣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极轻极浅地重复了两个字:“陨落?”
“对啊。”
“那……命运之神塔尔赫尔呢?还活着吗?”
“祂撑到了最后一日,”青年说,“等编织完那时还活着的一代人的命运后,才在太阳全部落山的瞬间陨落。有人说他至死都和阆风的帝君一样等着一个人,但这种野史早就不重要了。”
温珣发出一声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叹息,拨弄几下额前碎发,忽然露出笑来,以手掩面颤抖着重复:“野史。”
他已经尝不出喉中涌上来的是什么滋味,一字一顿又吐出两字:“野史。”
那仅存的旧神,那于乱世中缔造和平城邦的新神,生前和陨落,居然已经成为了他人口中的野史。
温珣两耳嗡嗡一片,什么都听不清,好半晌,却又强行压着心头酸楚苦涩,放下手去瞧面前的青年。
青年没有听见,他的耳朵似乎受过伤,因此说话时总是会下意识地把脑袋凑近,像是在确认对方有没有说话。他就着这个姿势继续说:“那些已经是神明时代的往事了,要不是你提及,我都已经忘记这段历史——跟我走吧,至少回去还能多活一段时间。”
温珣平静地聆听着,不发一言。
青年以为他没有听见,便拉住他的手腕,自以为隐蔽的用拇指摩挲了几下内侧细腻的皮肤,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
温珣没有动。
“多活一段时间?”他抽回手,站在原地问,“你们过得不好吗?”
“什么叫好?”见自己的邀请被拒绝,青年瞬间垮下脸,皮笑肉不笑地讥讽道,“对现在的人类来说,有得吃穿,能正儿八经的死掉,死后能保个全尸就已经是幸福了,你还在奢望什么?像神明时代的人一样,吃饱穿暖,娶妻生子,长命百岁?回去做白日梦吧!”
他赌气似地说完,五指如鹰爪就要去攥温珣的手腕,却被反手扣住了动作。
“我知道了。”下一秒清冷冷的回答从头顶洒下,紧接着反扣住他腕骨的手猛地一推,青年立刻倒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他惊恐的仰起头,就见面前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非常好糊弄的青年金眸半阖,自上而下无悲无喜地看着他,柔声说:“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不是你这人……”
“他的墓在哪?”
“什么?”青年愣愣地问了一句。
温珣嗓音轻柔:“阆风的那位神明,他的墓在哪?”
……
阆风上山的台阶采用的是最出色的材料,那时搬运的师傅号称千年不腐,如今一看,居然没有说谎。
青年报了个地址便骂骂咧咧地扭头跑了,估计是觉得温珣是什么变异了的妖怪。温珣倒是好脾气的站在原地,目送对方背影慢慢消失在自己眼前,这才拂袖转身,避开一群形如枯槁的怪物,走进阆风城都。
那里早就没有活人,间或几个穿着旧日白岩军衣服的人凑过来,也是瘦骨嶙峋,半边脸长满了人面,有些甚至连猩红的牙龈血管都露了出来,在空气中血淋淋地跳动着。
见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走进来,瞬间如野兽看见猎物,双目猩红地扑了上来。
温珣一路上不知道靠那半截刀片解决了多少东西,又从来没有避开血污以便清洗的习惯,故而等寻到褚寻鹤的墓碑前,青灰色的长袍已经红黑白遍布,脏的难以直视。
——如果你瞧见,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他站在长满杂草的墓碑前,望着碑上熟悉的名字,忽然想道。
估计都要气疯了。
然而那个会上蹿下跳的老妈子已经躺进这片土地里,或许连骨头都在某一年的战乱中损坏了。温珣思及这点,心中又是一怔,转而蹲下身去,动作生疏地开始拔碑前野草,一时不察被咬下几块皮肉的手滴滴答答掉血珠,一砸在地上就催生出一种奇异的草,茎身满是尖利的倒刺。
这种草再怎么拔都拔不完,到了最后温珣只能勉强清出一块空地,自己不嫌脏地跪坐在碑前,轻轻摸了摸沾满灰尘的碑身。
他就这么坐着,默默和这块冰冷破损的石碑对视,片刻身体微微前倾,将额角抵在了冰凉的石头上。
周围寂静,间或恶臭微风拂过草地,染上血污的野草轻轻拨动温珣白皙的手背。
阆风是五国两域里实力最强的国家,此刻却已是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地狱,其他地方,便更是不堪设想。
想着想着,温珣便懒得再动,垂眸抵着那冰凉的墓碑,恍惚好似难得乖顺地靠在对方怀中。
“阿玛特,”不知过了多久,他嗓音疲倦地出了声,“到目前为止,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