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玉兰盛放香满城;菜花田里蜂飞蝶舞;护城河碧波荡漾,堤岸柳绿花红,妇人蹲在河边挥起棒槌捶打裙裳;卖油郎肩挑油桶穿梭街巷吆喝,烧饼摊的老板揉着面团;行人路过学堂,小院里的孩童读书声洪亮。
废皇后和废太子的两道圣令传遍整座皇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萧默作为巡按御史被陛下派到鱼州督察官员,天不亮启程,这会儿该上江船了。
因天山金殿的一席话,萧芜被祁帝亲封为大理寺玉林女使,与三司共同审理官金案。
史书上竟也留下了她是大祁朝第一女官的笔墨。
这几日上街,关于她的传言没走到巷尾便听得十来个,赞赏的不赞赏的,差不多持平。
左右不过为“女子怎能为官?”和“女子亦可做官!”两方争论不休。
她倒不甚在意,都是百姓们平日里茶余饭后的消遣。
如今萧芜是有官名在身的人了,真真不便住在谢修行的府邸。
萧家后山旧宅离北街又尚远。
萧芜打算在京北赁间屋舍。
清早让小小陪她看宅子。
不知租赁屋子的消息怎么就被谢修行听了去?借着多一人多一份参考的由头非要跟在萧芜身后,劝都劝不走!
“谢大人公务要紧,不如早些回寺里处理案卷?”
萧芜刚到小院外,就借机遣走谢修行。
谢修行此时油盐不进,驳她:“案卷如今都是魏明负责。”
“那大人《祁律》编著完了吗?”
谢修行得意一笑,“巧了,昨日刚写完,今日上朝时就献给陛下了。”
萧芜:“......”
“那《官律》《民律》呢?都编修完了?”
意识到不对劲,谢修行眸光一转,抿嘴故作委屈:“木木可是嫌弃我烦了?”
瞧他委屈的样子,萧芜又于心不忍了。
不是萧芜不愿意谢修行帮他参考屋舍,实在是他......太能挑刺了!
仗着在道观学了十来年术数,自称对房屋风水颇为精通。
今日自旭日东升起,谢修行陪着她少说看了有五家房屋。
抛开采买不便、青瓦失修、用物不全、老板面相不好等等小刺。
要不说人家屋子门朝煞位、亡魂未定、血光之灾,或者就说住进去会倒八辈子霉这种吓人的话。
总之!左挑刺,右挑刺。没有一家是他满意的......
谢卿今日反常得很,陌何夕算是看出谢修行的良苦用心了,她挽着萧芜胳膊,笑说着与他打趣:“木木姐,依我看呀,整个京城街巷的屋舍风水都不好!”
陌何夕说话间杏眼看向谢修行,观察他的表情。
谢修行赞许地点点头。
陌何夕看透他后,噗嗤一笑,“谢卿毕竟在天下第一的道观里修行过,他的话还是很有威信的!他都说京城风水不好,那肯定是坏透了!”
她摆摆手:“木木姐,我们不能住!”
萧芜对陌何夕的话半信半疑,不禁提出疑惑:“若连京城风水都不好,大祁还有好风水的去处吗?”
陌何夕“啧”声,试图与萧芜一通解释:“非也!依我看鱼州就是片风水宝地,天下第一的道观不就坐落在鱼州北星山?不如木木姐向陛下请辞,去鱼州找萧伯父。以后呀,就住在鱼州,不回京城了!”
“不可!”谢修行倏尔神色慌乱,连忙抬手制止。
萧芜看他古怪。
她还未表明,谢修行便着急了。
谢修行眨眨眼与陌何夕怕萧芜看出端倪,赶紧解释:“陛下刚封女官,木木怎好驳了陛下龙颜?难道木木就不想调查官金一案?怕是不能够吧。”
“可是京城风水......”萧芜瞪看谢修行,两手掐腰嗔怪道:“谢济!你是不是故意捣乱?”
“我没有。”谢修行委屈否认,“木木好不容易有独身之地,难道就这般轻易舍去?岂不是坐实了女子不能为官?”
玉林女使不过无品级无实权的散官。
她心如明镜,陛下是想让她参与调查官金案才随便弄了个虚名。
陌何夕帮谢修行解意,对萧芜说道:“木木姐,谢卿是觉得京城宅院的风水都不如他的谢府好!”
陌何夕歪头笑笑,髻上一对银铃清脆。
“谢卿,我说的对不对呀?”
被看穿了心思,谢修行耳根霎地红透,掩嘴轻轻干咳了两声,缓解尴尬。
“罢了。”
萧芜看疲乏了。银两给谁不是给,倒不如给她的如意郎君。
“手掌摊开。”
谢修行乖乖摊开手掌。
“赁谁的宅子不是赁。我决意和小小住吉庆街的谢府宅子,这是预付的一年租金,东家且收好。”萧芜将沉甸甸的钱袋子放到谢修行的掌心。
“木木?我不收你赁金!”
谢修行突然正色,将鼓鼓囊囊的绣荷钱袋子还给萧芜。
萧芜未收。
“谢东家若是不肯收,我便去赁那会倒八辈子霉的屋舍。”
好厉害的女郎,狠起来连自己也不放过。
拗不过!属实拗不过!
谢修行无奈道:“罢了罢了!再过两年,连谢府都是你的。”
语毕,谢修行将钱袋子系在玉腰带上鲜艳夺目的红绸旁边。对!就是那根天山示以名花有主的红绸带,谢修行日日带着。
倒是花环上的鲜花都枯萎了,萧芜几次想仍,都被谢修行拦夺了下来,为了防止花环被萧芜再扔掉,他所幸把它挂在了自己寝殿的床头,夜夜看着。
冷宫。
废后乔氏蓬头垢面坐在一方尘厚蛛网深的木榻上,一袭粗麻素衣黯淡,失了往日荣光,曾经绝色的容颜如今不施粉黛,显得肌黄唇白毫无血色。
她双目无神,呆呆地望着发黑的地砖。
门外传来苏遥公公和昭贵妃的说话声。
“把门打开。”昭贵妃一身素纱裙裳,玉姿清雅,犹如幽静地开在悬崖上的一株兰花,孤傲清冷,不入俗流。
苏遥公公推开老旧作响的木门,一束日光照在冷宫,倏尔激起尘粒滚滚纷飞,苏遥公公用手帮旧主清扫赶走灰尘。
粉尘呛喉,气味难闻,昭贵妃咳嗽了两声,用碧水丝帕掩鼻,缓缓踏进了门槛。
西角里蜷着一抹身影,那人影落魄得与往昔恍如两人。
付清瑶昂起头颅,睨看曾经高高在上处处踩她一脚的皇后娘娘,而今,在她面前连乞丐都不如。
废后乔氏瞟了眼付清瑶,不再正眼看她,哼笑道:“报仇来了?”
“我和你之间没有仇怨。”付清瑶站到废后乔氏身前,挡住了日光。
于阴影中,废后乔氏更显黯淡,她抬眼看付清瑶,眼里对她的轻蔑从未削减过分毫。
凭什么她又争又抢,却得不到陛下半分怜爱。而她可以不争不抢地就得到陛下的心!
凭什么!凭什么!
她乔知宜是乔家独女,金尊玉贵。
祖父是开国功臣;父亲是护国大将军,多次随先帝亲征开拓疆土;外祖父是前朝内阁首辅兼太子太师,当朝皇帝的老师;母亲是先帝亲封的德平郡主。
她付清瑶不过寒门小姐,高攀国公府不够!还想爬上龙榻?!
野心忒大!
她即便被废后仍然是乔家独女,永远压她付清瑶一头!
“我杀你的儿子,你不恨我?”
“不恨。”
付清瑶没想过不以为意的二字对废后乔氏造成多大打击。
她用笑掩饰湮灭的气焰,“胡说!你怎么可能不恨我?你是装的,定是装的!在我面前故意摆清高的姿态罢了。”
“我谢你还来不及,为何要恨你?”
废后乔氏不再淡定,猛然站起来,朝付清瑶逼近,被苏遥公公一臂拦住。
“退下。”
付清瑶遣走苏遥。
“谢我?天底下哪有母亲会感激杀了自己亲骨肉的仇人?”废后乔氏指着付清瑶的脸,失控道:“你撒谎!”
“我根本就不爱他,更不想有他的骨肉!”
付清瑶蹙眉,撇嘴嫌弃道:“我嫌恶心......”
“看到他的孩子我就会想起他是怎么拆散我和沈郎的姻亲。一想到,我就恨不得掐死他!”
“每次我双手环住小皇子脖颈时,手里突然就泄了气,怎么也使不上力。”付清瑶勾唇,邪魅一笑,盯着废后乔氏的双手,道:“我得谢谢你这双纤纤玉手,瞧瞧,肤若凝脂,多好看呐。”
“是我扶你的元焜坐上了太子之位。”
“而他......太不争气了!”
付清瑶无奈摇摇头。
废后乔氏激动地掐着付清瑶玉颈。
“贱妇!胡言乱语!元焜是我一手调教,自幼以储君培养,凭什么让你个贱妇连这功劳都要抢去!”
付清瑶任由废后乔氏掐着脖子,即便眼底充血也不反抗,她勾唇嗬笑,嗓音沙哑气声悬浮:“是我亲手断了他的祸根。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香火。”
“疯女人!疯女人!”
废后乔氏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她猛然松开双手,惊恐地望着昭贵妃。
“你利用我!你想死......是你想死!”
上天是公平的!
付清瑶想让她掐死自己来减轻犯下的罪孽。
她偏不让她得逞!
她终于压了她一头。
废后乔氏连连退后,仰天狂笑。
“你休想!我不会让你得逞!”
付清瑶转身离去。
门再次关上之际。
废后乔氏死死瞪着她素雅的背影,“你好狠的心!”
付清瑶轻蔑一笑回眸,眼神阴森可怖,“狠心的人不是你吗?”
“杀死皇子、谋害陛下、通敌叛国、威胁朝臣,还不惜杀了他们的子嗣示威。”
“狠心的,向来是皇后娘娘你呀......”
“贱人!贱人!”
付清瑶不理会废后乔氏的谩骂。
踏出门槛,由苏遥公公端去祁帝赏赐废后乔氏的三尺白绫,了却此生。
可惜,她想死不能成。
为什么?她却......
沛国公大公子沈芥逝世前留下遗言,让付清瑶好好活下去。
踏出冷宫,付清瑶抬头看天,四方的天,正中一轮夏至的烈阳似火毒辣,烤得她皮肉生疼生疼。
付清瑶悬在颌骨的一滴清泪缓缓落下。
“沈郎,你好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