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湾村以朴素贫穷的姿态展露出她的温顺,风中充斥着牲畜粪便的味道,在松软的泥土和摇曳生姿的青草间,三个小孩像初生的小鸟,正赤脚奔跑着。
“黎姐姐!黎姐姐!”
声音由远及近,黎简挥手回应着,“大润你们小心些,慢慢地。”
“黎姐姐,有你信,大爹爹说是急件,托我给你送过来。”这不是大润初次收到这样的委托,他从挎包里拿出信件,递给黎简。
黎简结果信没有立即看起来,她先是拿出手帕给三人擦了额头的汗,又进房间拿出三颗水果糖感谢大润他们跑这一趟。“大润,得注意安全知道吗?三润他们还小,跟不上你的脚程。”
“我让他们别来,他们非要来,两人都是馋嘴子。”大润撇嘴,被黎简误会自己不照顾弟弟是他不能忍受的,因为他很喜欢这个温柔的大姐姐,为此才会自告奋勇得说要送信。
黎简笑着摸了摸大润的头,“去玩吧。”
二润三润见状,也将头往前送了送。看得黎简哭笑不得,也挨个摸了摸,完了以后送上一句,“去玩吧。”
话虽这么说,三润(指三小孩)都没走,围在黎简身边,催促她看信。
北平,是老师来信。展信,唯五个字“欲建党,速回。”
短短五个字,让黎简手止不住的抖,她压住澎湃的心情,快速回屋收拾好东西,将糖果交给大润,嘱咐他分给村里的小孩,随即提着剩余的吃食,敲响村长家的门。“岩叔,是我。”
黎简先同婶子打了招呼,将吃食交给她,“婶子,没多少东西,你就收下吧。”
随后同村长讲明自己来的缘由,“岩叔,我得离开了,屋内的东西不打算带走,劳烦您帮忙处置分给有需要的人。”
“你这一走,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咯。”岩叔听到这话有些感叹,从前莫说读书识字,这些娃子能不饿肚子长大都是有福气。“屋子给你留着,随时欢迎你回来。”他不善言辞,只是想到有屋子在,就等于有个家,他想说,大湾村也是她的家。
“我能做的太少,不过我相信以后会有更多人来大湾村教他们读书识字的。”大湾村的淳朴善良让黎简感受的了久违的温暖,几个月的时间能改变的太少,但她相信事在人为,至少改变了大湾村的卫生习惯,让村中风貌焕然一新。
“婶子,你也多多保重。”要不是遇到马婶,那次事故怕是要去掉她半条命。
两年来,黎简践行着她的想法,深入农村,调查民情。一路上她目睹了太多的不公平现象,这些见闻,要她说就是一出出荒诞的悲剧,无数从前只在书中读到的词汇成了实景,一再沉默地诉说着苦难。
交不起地主家的租子,被活活折磨致死后悬挂在村口树上,不准家人收尸,以示警告;一天工作20小时,劳累晕倒挨到地主家的脚盆,被折辱打骂致一命呜呼,他们随口免去丁点的债款好像是天大的恩德,人命竟不比脚盆值钱!前朝的酷刑至今还被地主私自使用作为惩罚穷人的手段。
这还仅是黎简看到的沧海一栗,仅是地主对穷人们的剥削,资本家的压迫同样只多不少,工人的境遇也没好到哪儿去,更有军阀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纵火伤人、强抢民女,作奸犯科的事情处处可见。
这些个人的痛苦与华国的国情紧密相连,想要穷人彻底摆脱苦难,必须从根本上彻底改造整个华国。她将自己看到的问题不断记录下来,交给老师和远在法兰西的友人,三方共同探讨着国情、设想解决办法。
三个月前她途径小湾村救下了被地痞流氓欺负的小乞儿,那乞儿紧贴自己不离开。黎简无奈只得带着她一同上路,不想在废观休息时,被人摸走了财物,乞儿也不见踪影。
本想着原路返回却迷失在丛林山路中,远远地瞧见乞儿,乞儿也瞧见了黎简,慌忙地转身逃跑。
山路陡峭,黎简担心她奔跑在其中会摔倒受伤,追了几步正高声提醒时,自己反倒没注意脚下,摔进旁侧深沟昏了过去。
后来乞儿一路找人求救,直到遇到马婶,也就是岩叔老婆,黎简才得以获救。
黎简在大湾村养伤,同时也教村民和小孩识字。乞儿也寻得一户人家,落户大湾村,现在跟着那户人家姓,取名陈姗姗。
与岩叔道别后,黎简打算低调离开,她不喜欢离别的氛围。没想到一推开门,大湾村的村民陆陆续续赶来,只为送别她。
她们嘴中说着热切的话语,不断地祝福着黎简。三个多月的相处,她们深知黎简不会收她们的东西,说是党内有规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所以她们只能一遍遍感谢黎简,祝福黎简。
陈姗姗得了消息,立马狂奔而来,剧烈的跑动让她脸色有些苍白。顾不得擦汗,她不停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直到出现在黎简身前,闷头撞上去,环抱住黎简的腰。声音嗡嗡地,有些不明。“黎姐姐,谢谢你。我会好好学习,成为像你一样的人。”真的谢谢你,她在心里再次默默感恩能遇到黎简是她的好运。
她一路流浪,受尽欺负,哪怕亲眼看见小偷作案过程也不敢出声阻止。怕自己被误会,只好偷偷逃走,可又不放心黎简一个人,原本想暗中观察一下的,没成想被发现。下意识逃跑时,她心想完了,这下肯定更加以为是她偷走的钱。
可是风力传来的话语,带着不是那时天气该有的温暖,所以她止住脚步。回过头就看到黎简摔下崖边,不过幸好,只是个两米多的沟渠,有泥土枯树叶垫背,人无大碍。
好人得有好报,不然她做鬼了也要找到贼老天,然后臭骂他一顿!
“谢谢你,姗姗。”黎简俯下身,“我还差你采药钱呢。”她的伤能好这么快,多亏了一个田螺姑娘。“窗沿你平时放药的地方,有我留给你的东西,要好好长大哦。”说完后,看着这群可爱的人,她露出一个大大地笑脸,挥手一一道别。
黎简风尘仆仆赶回北平,顾不上休息,敲响老师家大门时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太阳斜下,大地被炙烤得发烫。
罗梅英听到声音匆匆跑来开门,带着惊喜和激动的声音唤着黎简的名字,“小简。”
黎简将手提箱放地上,激动地回抱住罗梅英,轻声唤着“师娘,我回来了。”
司钟英学着母亲,张开手笑着朝两人跑来,一把抱住两人大腿。
“小钟英!”黎简弯身抱起他,“都长这么大啦。”
司钟英不怯生,在黎简怀里自己调整了一下位置,勾着黎简脖子乐呵呵的笑。
“小孩一天一个样儿,你也不瞧瞧你出去了多久没回来。”罗梅英说这话嘴上是在埋怨,实则是心疼黎简,她瞧着这孩子瘦了不少。
黎简一听,立刻撒娇求饶。“师娘,咱进去说呗,我饿了。”
罗梅英一听哪还顾得上念叨,“那走,进去休息,我给你做你爱吃的。这小子敦实,抱着沉,放下来让他自己走。”
“我不,我就稀罕小钟英,就要抱着他。”黎简凑近逗着司钟英,得了他一个香吻,乐得不行。
稍晚,太阳已经朝着西边沉沉睡去,司维踏着这抹余晖推门而归。
一进门,就听见黎简同罗梅英聊天的声音。他悄声放好东西,也没打扰,就站在旁侧跟着一起听。
黎简感觉视线有些受阻,有些看不清,回过头才发现老师下课回来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老师!”
司维比划着黎简的身高,“长高了不少呀,小简。”接着补充道,“就是太瘦些了。”紧接着询问,“你的伤如何了。”
“伤?”罗梅英听到这,做饭的手停了下来,赶紧凑到黎简身前,“哪受伤了?你这孩子,身上还带着伤,那一下午还抱着这铁砣子,也不嫌压着伤口痛。”说着赶紧打量着黎简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黎简张嘴,刚要开口,司钟英在一旁突然哭闹了起来,黎简赶紧抱起来,哄道:“小钟英乖啊,不哭不哭,不是在说你呢。我们小钟英最乖了。”
一听这话,司钟英立马止住了哭声。罗梅英被弄得哭笑不得,笑骂道,“小人精,憋着坏。”
“师娘!一会儿又该惹哭了,再说小钟英这是聪明。”说完,黎简又解释道,“伤得本来就不重,早好了。那大湾村是个好地方,一直没舍得走罢了。”
“没事就好,行了行了,你们都出去,全挤在这厨房干嘛。”罗梅英把孩子丢给司维,将三人赶出去,“别谈太久,半小时左右就能开饭。”
“领导发话了,咱走着吧。”司维抱着钟英,两人在庭院坐下。
黎简三言两语简单地汇报了在大湾村的情况,她这两年虽游走在山野乡村,但对时政的关心并不少。
华国虽没有在和会上签字,但并不代表其利益和权益能够保留下来,相反,刺激了倭国排挤其他列强,吞并华国的速度。由于政府的失败,各地军阀利用北平政府的无能相互攻伐,加剧了内乱。
去年七月,军阀爆发内战,任智权倒台,一时间军阀分裂,相继宣告独立。大总统夏世超就任到期,前总统费利川通过选举再度上位,担任北平政府大总统。
在穗城的粤系军阀闫坤祥邀孙先生前往共治,孙先生应邀表示不谋私,仅为公,号称要平定内乱,统一军阀,联合兴国。次月,闫坤祥邀请苏光唯任穗城政府教育委员会的委员长,苏老师想到可去穗城宣扬主义,于是欣然前去,如今正在积极筹款办学。
先不论那闫坤祥打的什么算盘,如今单军阀就有20多股势力,他们在自己辖区内作威作福,脑门直接刻着土皇帝三个字,全然只管自己快活,将百姓弃之不顾。
去年10月华北五省大旱,逾三百个县受灾,数千万人因此次大旱沦为灾民,伤亡人口更是逾五十万人。各系军阀一毛不拔,政府组织救灾救济全是面子工程,效果不佳。
全靠中外各界人士和民间慈善团体组织参与赈灾,他们弥补了政府部门的低效、失职。但因为国内外的各种义赈组织多数属于临时成立,独自展开救济行动,缺乏各组织之间的沟通与协调导致摩擦。
11月,黎简回北平出席救灾总会组织召开的赈灾联席会议,随后同往灾区赈灾。她用叶子夏赠予她的相机,记录下沿途的事情,文章和照片送回北平,如惊雷巨响。不少先生都开玩笑说,夏世超下台,有黎简文章的一份功劳。
“你聚精农村,钟回又忙着组织工人运动的事。一直想安排你们碰个头,没寻着机会。如今咱们要成立自己的党,发展自己的党,就不能只是靠笔杆子硬,你想要发动、组织农民是不够的,还要学会如何领导他们。先前的驱赵运动,在钟回的领导下,可谓是取得了大大的胜利。你有才干,独独缺乏政治嗅觉,去他那处,你二者既为互补,亦是从旁学习。”司维此话,可谓推心置腹。比起苏光唯,司维更能包容黎简两年深入农村。末了,他补充了句。“我让你会后去星潭,你可愿意。”
黎简沉默片刻,“老师他还生我气呢?”自去年,苏光唯提出让黎简去穗城被拒,两师生说话都靠司维传达。
“我看你两个要犟到什么时候。”司维对两人的牛脾气真是没了法子,“那穗城乃南方的政治中心,他在那边本就差可用之人,想你过去也正常。”
“广州的能人不少,不差我一个。”黎简摇头,反驳道,“华国人口,农民占多数,我们既然要团结可团结的力量,为什么不看看农民。”
“农民的力量薄弱,他们是需要通过我们的努力,带着往前走的人。真正有力量的阶级是工人,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你钻牛角尖了,小简。”司维听到这话,就知道长久以来的矛盾又将显现,彼此都不能说服对方。“我们应该做的是沿着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发动工人力量,内倒军阀、外抗洋人,建立属于我们无产阶级的政府。”
“老师,国情不一样,都是在探索,那发动农民为什么不能是我们的一条路呢?农民也是无产阶级的一员,也是华国的一员。”黎简想到去年,在信里与苏老师大吵一架,他也说自己走偏了。
可她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知道这才是正确的路,却又无法说服,一时间感到挫败。
“你去农村两年,桩桩事情都是问题,桩桩问题都是那些官僚、资本、军阀造下的血案。反抗的力量从何而来呢?农民他们反抗的力量又在哪儿!”司维担心黎简把注意力又放在农村,即将建党事务重大、繁琐,不能由着她来,所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听到争执声,罗梅英急急跑过来,拍了一下司维,“你干嘛呢!小简刚回来,就吵吵,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