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将军携酒离去后,亦无派人在婚帐外守着,谢恒踩着一地的碎瓷片,捡避开夜间巡逻队的路,出了营地,跑到了距营地数千米远的月亮湖处。
此湖不大,因形似月亮,由曹老将军草率地赐了此名。
嗜酒如命的曹老将军,正站在高出湖面小三米的土坡上,唱着不在调的曲儿。
这是永泽郡的地方方言做成的曲子,出身永泽的将军夫人,酿酒时最是喜欢哼唱了。
曹老将军虽到她死都没学会永泽方言,却耳濡目染背下了这首曲子。
虽只是硬背,并不解词中意,但娘子哼唱此曲时,总是朝他羞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除了定情曲,还能是啥?
谢恒的闯入,让曹老将军的追忆戛然而止,他上下打量了谢恒一眼,不悦道:“当真不能行事?”
谢恒形容狼狈,恼道:“外祖,你做事再这般颠三倒四,休怪孙儿……”
一句威没下完,就被曹老将军一脚踹下了月亮湖。踹下前,头脑清晰得将昂贵的婚服给抢了回来。
“噗通”一声响,将湖中浅游的鱼儿,吓得四散奔逃。
谢恒刚从湖中冒头,又被跟着跳下湖的曹老将军,一拳砸进了湖中:
“怪谁?是你怪我还是我怪你?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当是哄你喝酒时,为何总觉得后背发凉,原是你这臭小子在算计我!自小识百草的家伙,能闻不出合欢散的味?没几两本事,想偷点腥还把你亲祖父给卖了!”
谢恒被灌入口鼻的湖水刺激得呛咳不止,艰难应答:“酒味冲鼻!”
曹老将军骂道:“丢人现眼!”
拳风呼啸——
祖孙俩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拳我一挡,总是被下了药的谢恒落了下风。
谢恒左支右绌的,身上挨了几十拳不说,脸上也挨了好几下。
谢恒几次想说话,都被呼啸而来的拳头给压下了。
曹老将军打起亲外孙来一点都不手软,边打边骂道:“臭小子,别想着框我,你是个雏儿,你祖父我可不是,看你这孬种样,就不是展过雄风的!”
“……”
“河里清凉,醒醒脑!”几次将谢恒的脑袋摁进了水中又提起,仍是不解气,“过几套拳,药效就发散了!”
合欢散掺五石散的药效虽凶残,曹老将军所言说的非巫山云雨不能解却是假的。
世间毒物,命理相生相克,非顷刻腐蚀内脏之物,七步之内必有解药。男女助兴之物,比起凶则七步送命的毒蛇,可差远了。
盛怒之下的谢恒,亦是还了曹老将军几脚,气得老将军多揍了他一组拳。
等到谢恒被打得没脾气时,曹老将军才丢下了他,并没好气地问道:“清醒了没?”
新婚之日,到底记得给亲外孙留点颜面,大多数拳头落在了他的身上,脸上的淤青也集中在右侧嘴角,当是起夜磕到了桌角,不过分吧?
“孙儿醒了。”
谢恒跟着曹老将军狼狈上了岸。
祖孙俩并排坐在了小土坡上,似两只一老一少的落汤鸡。
曹老将军哼唧一声,说道:“说说看,武威城万人冢中的尸变怎么回事。”
谢恒讶然:“甚么尸变?”刚一开口,就牵扯得嘴角生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曹老将军睨看了他一眼,更是不满了:“你家小丫头独自一人出现在万人冢前,若非我及时出现,就该被暴起的残魂给吃干净了。你不知道?”
“还请外祖明说。”见外祖不信,谢恒解释道,“安歧意外闯进武威城时,正是我与她失散的时候,等我赶至武威城时,城中已是一片火海。孙儿当真不知城内有何变故。”
正事要紧,曹老将军倒没再为难刚刚解了药的亲外孙:“那日我带着亲卫队前往武威城祭拜,救下小丫头后,意外发现城中的万人冢,各路尸首百年不腐,为防僵变,我就一把火将它烧光了。”
谢恒想通了其中关窍,恨不得摘出个分身,在驱马远离武威城时,将那通大火给灭了,多少能抢回些尸骨:“外祖糊涂!”
解释道:“孙儿为安歧寻找先生骨骼之际,意外发现民间有人豢养寄生于人的苗疆金蚕蛊,线索直指武威城,冢中的僵变之相,怕便是此蛊之源。一把火烧之,外祖实在过于草率。”
曹老将军听完已是心虚,但老脸挂不住,少说得再撑上几个回合:
“老子纵横战场大半辈子,若非靠着我一刀一个人头,焉有岐国在?你小子就是读书读傻了,脑子里的门道比肠子还弯!你既说万人冢是恶蛊的源头,一把火烧之,岂不是直接斩草除根?费那些老多的劲作甚么?”
越说气焰越是嚣张。
谢恒叹了口气,问道:“外祖可知蜃笼?”
曹老将军轻嗤一声:“灵气凋敝的尘世,竟还藏匿着这玩意?徒增恐慌的破烂玩意,你告诉我位置,我派兵将它们给踏平了!”
谢恒:“孙儿最先发现的两只金蚕蛊,便来自雍州城的一处蜃笼。”
谢恒掐头去尾得将始末简单讲述了一遍,掐掉的头尾则为在整件事中并不重要的萧二。
曹老将军大怒:“瞒而不报,还妄图毁尸灭迹,岐国就是太多这样尸位素餐的蛀虫,才遭如今不上不下的处境!雍州那小县令既最害怕被摘了乌纱帽,便断了自他向下五代的入仕之路!”
谢恒摇头:“圣上忌惮外祖,不愿武将插手朝政,以我寻骨之由上报此事,圣上自有定夺。”
曹老将军愈发气了:“老子从正五品一路冲杀上正二品,手上的人命比地狱的修罗还要多,半截身子入土了竟还憋屈自此!金銮殿的窝囊皇帝,这辈子怕是都不敢升我至一品!”
谢恒宽慰道:“品阶不过虚名,孙儿知外祖意不在此,若能保大岐永世繁荣昌盛,一世白丁也未尝不可。”
不过就是几代忠心耿耿,还要遭愚蠢的当权者猜忌,气不顺罢了。
“白丁”二字,保家卫国了一辈子的曹老将军,可半点不认同:“那不可得被咒我死的鬼给笑死?老子才不当被抹成了白板的白丁,老子要当一辈子高高在上的大将军!”
谢恒劝道:“圣上在朝三十余载,虽无大功也无大过,皆是一心向大岐,外祖何苦往君臣间再添猜忌?不为此,也为下发的军饷能够再多些,曹家军并非喝西北风就能养活的。”
“按你说的。”曹老将军鼻子出了一通气,虽是气恼,但打心底也是这么想的,便依言下了台阶,“刚过了十年安稳日子,苗疆草婆子的手,就胆敢伸到我岐国境内了?要我说,当年就不该将苗疆纳为潘属国,像北狄一样,将他彻底打服了,能有现在甚么事?苗疆圣女简直是蛊惑君心的妖妇!下一回征讨苗疆,第一件事就是将圣女的老巢给铲平了!”
谢恒自动将后半段话给忽略了,答道:“线索不多,不敢妄下定论。”
曹老将军冷哼一声:“那就是国祭阁那位的手笔了。祂的四肢骨镇守在雍州地界,祂能不洞悉此间一草一木?在发现事情暴露后,送小丫头自此,引我生疑,毁去城中部署。事毕明哲保身,不染一尘一埃,是祂的作风。”
凡事千错万错,总不可能是自己的错。
谢恒听闻此甩手话,亦是升起了火气:“外祖若稳重些,线索便不至断于此。”
“哼!”曹老将军骂道,“你让傀儡皇帝找几个稳重的人替我镇守边疆,我看看到时候大岐还剩下多少寿数可言!”
谢恒无奈叹气道:“就事论事,外祖何必说此气话?自己说之不痛快,被有心之人传入朝中,又该有一番弹劾了。”
一把年纪了总爱跟九五之尊置气,跟个老顽童似的。
抛开忌惮权臣一事,圣上也难看得惯他。
曹老将军骂道:“统统来之,我怕他娘的弹劾?”
要是弹劾能当枪使,金銮殿那群老鸿儒,就能光靠一张嘴,你搀着我,我搀着你,踉踉跄跄地把敌国打得落花流水了!
可惜并不能!
但凡离了金銮殿,一人套上一个麻袋,他一个能打一百个!
谢恒不接话了,只等自家外祖骂够了。
曹老将军自觉没趣,继续说道:
“高高在上的神都能高居云端之上,弃凡尘百姓于不顾,被百姓硬捧起来的半神,能到何种地步?万万年的时光,我不信国祭阁那厮真的毫无私心!祂扶持太祖开国不假,却也亲眼见证了岐国走向衰败。但凡祂还剩下一点忧国忧民之心,都得阻止皇城从上到下纸醉金迷的乱象!”
谢恒并不苟同:“国之命数如星光入银河,错综复杂,千变万化,先生行辅佐之能,不可过多干预,否则秩序混乱,于凡尘又是一劫。”
曹老将军不高兴了:“甚么干预?甚么混乱?不想管早点撒手走人就是了,也省得金銮殿那位,觉得定海神针在,总也提不起斗志!”
老子真刀真枪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守着,还不比国祭阁那厮强?
在大祭司的立场上,祖孙俩总也达不成一致。
明明瞅着自家孙儿对祂并无死忠,话里话外却总是维护。
那就暂时不要达了。
为了祖孙间的和平,曹老将军难得想开了,主动换了个话题:
“你答应国祭阁那厮,携小丫头寻镇国的骨骼,可是与祂秘密达成了何种协议?亦或是,你发现了祂叛国的秘密,在虚与委蛇?还是说,你还未放弃寻找你的亲兄弟?”
谢恒:“表姐现油尽灯枯之相,非是先生亲手炼药,生命不可延续。”
曹老将军:“少拿你哄金銮殿那位的话哄我!”
谢恒只得答道:“双生子是为不祥,岐国百年祭天之盛典出生的双生子,更是屠龙之孽障,先生既带走了他,谢家便唯有得赐龙息的一子。天下容不得不祥之人,孙儿既活下,外祖便休要再提了。”
曹老将军骂道:
“放他娘的狗屁!当初要不是谢万博那个蠢货,听信了歹人的话,用一碗‘安胎药’骗胜男喝下,你与你哥也不会赶巧早产在百年祭典!若非胜男有意隐瞒消息,在三月后我得知始末时,又极力阻止我入都,我非得把谢万博的脑袋给砍下来!如此蠢笨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比安在他身上来得有用!”
谢万博,便是谢恒的亲爹,当朝谢给事中。
所谓安胎药,则为堕胎药,不过由于胎儿月份已大,曹胜男从小习武的身子骨又好,在大夫的倾力救治下,有惊无险地诞下了双生子。
自身根本却伤了,生育过后常与药石为伴,三年后与世长辞。
不过曹胜男骗曹老将军的却是,谢万博端来的是寒凉的催生药,并非堕胎药,并在信中苦苦相劝,这才阻止了老父亲公然抗旨入都。
谢恒沉默良久,说道:“娘亲对爹是有感情的。”
曹老将军啐了一口:
“哪儿来的感情?胜男武学造诣高,脱下戎装嫁入都城的深宅大院,你当是为何?不过就是想借夫家之力,布局曹家势力,以便来日在朝堂能说上话,为她那‘无诏不得入朝’的老爹,也为曹家军千千万万的兵士。可惜胜男的眼光不咋滴,嫁了个这辈子难以进一官阶的七品窝囊废,朝没入成,反而丢了卿卿性命。”
谢恒冷笑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欲绝子孙命,当绝子孙缘。”
醉心武学,文化水平并不高的曹老将军,照着默念了小三回,才想明白字里行间隐藏的讯息,一张阴沉的老脸顿时守得云开见月明,用堪比铁砂掌的老手拍了他的后背小十下:
“谢万博多年来没再添个丁,竟是你的手笔?哈哈哈,是祖父的好孙儿!是胜男的好儿子!是咱曹家军当之无愧的接班将军!”
笑完又是一阵沉默。曹胜男的死,终究是祖孙俩一生难以释怀的心病。
“不说这个了,糟心得很!”曹老将军摆了摆手,继续换了个话题,“还是谈谈谢家旁支的丫头吧。回京十载,每回与你书信往来,不曾听你提及一句谢家旁支的丫头,如今却借来搪塞我了。”
曹老将军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恒的脸,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要我说,你对逢场作戏的小丫头,反而多几分真心。”
他记忆中,自家孙儿可没哪日如今日这般好对付。不论多少,真心是有的。
无怪乎如此一张芙蓉面,很难叫人不为之倾倒。
谢恒:“安歧乃孙儿心之所属,并非逢场作戏。”
心之所属你这样冷落人家小丫头?
看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