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出去买东西,我们真羡慕。现在我们依然是个小团体,但总觉得少了灵魂人物,以前我们也这么开心过,还约好考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初三本来说考完就集体出去坐半个月火车到处逛,结果他消失了。还是他妈妈跟我们道歉,说没处理好亲子关系连累我们,我们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们给他留言道过歉,他只回一句‘不关你们的事,别多想’,就再也没有消息。”
我不懂安慰人,只能被动地继续听。
“当然我们也不是想让你帮忙传话或者做什么,我们太了解他的脾气,他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回头,他初一时和外面的人牵扯得挺深,后来断得一干二净,阿姨一直不相信,我们是了解的。他一旦失望了、伤心了、放弃了,就不会给别人也不会给自己任何机会,我们只能是他‘曾经的好朋友’。我们还愧疚,因为他曾经帮了我们很多,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回报,最主要的是,我们担心他的情况……其实我们也有了各自的新朋友、新圈子、新想法,就算现在重新聚在一起,也找不回以往的感觉了。能和你说说,我们心里也算放下了一些负担。谢谢。你不愧是他选的朋友,人真好。”
我无语。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这个结论到底怎么来的?
莫名其妙拿了张好人卡,我自然不想给这些好不容易如释重负的人添堵,但也不想再接受他们盲目的感谢,我借口和招福还有话说,婉拒他们送我去车站。
招福对一切浑然不觉,乐滋滋的,等他们走了才问:“你干什么了?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的,后来怎么又好了?”
“别人的私事。”我说。
“那我不问了。你说,他会不会气得跳脚?”
我用一秒钟反应这个“他”是谁。简短道:“不会。”
“为什么?那我不是白高兴了?”
“如果他和那个所谓新男友是真的,他只会笑你放不下;如果是你误会,他会更恨你。”
“这……这怎么行啊!我不想他更恨我!”招福立刻慌了。
“那就去和他解释。”
“我凭什么和他解释!我要气他!有没有既能解释也能气他的办法?你帮我想一个!”他哀求我。
这只招福为什么这么麻烦?我只好说:“那你就去和他说:我是你初恋对象的男朋友,这样你既解释了也气到他了。”
招福双眼发亮,双手乱拍,一点也不像在同学们面前那样气派十足,他叫道:“你太聪明了吧!我回去就说!”
我没理他。一分钟后他又说:“算了。他嘴严不会乱说,但万一话赶话撞上,传出去,你们不就有麻烦了。”
我一愣。
“车来了,快上去吧,今天谢谢你,太解气了!”招福笑起来一脸欢喜,的确像个无忧无虑的年画娃娃。
他有很多缺点,但他知道为朋友考虑,想到朋友没留意的事。
我想起他说招福“人不错”,他看人的眼光从来没出过错,他早熟,早慧,他不像我有家世和一张冷脸让人不敢接近也不敢胡说,他想必尝过我根本无法想象的人情冷暖。他的那些好朋友何尝是坏人,恐怕从没想过伤害他,他们如何想到朋友亲切的母亲问话时另有目的,“话赶话撞上”,他被他依赖过的一切“背叛”了,无法指责,无处诉苦。他最喜欢逃避,于是逃向另一所学校,再也不交朋友,手机不设密码,任由观看。他的妈妈再也不敢再联系老师,联系同学,却更加担心、更加害怕,只能不断看他的手机,在所有信息中寻找蛛丝马迹,证明她的儿子没有学坏的迹象。
这个世界似乎一直在伤害他,我也是。
他只能用冷漠保护他自己。
快打铃我才赶到学校,令我意外的是,他沉着脸站在走廊,看到我,他的眼神阴鸷又不可测。
“你去那个学校做什么?”他开口就问。
我其实有一肚子话想告诉他,我对他的气恼早已换成温情,没想到他劈头先泼来一盆冷水,我反唇相讥:“你真神通广大,是不是我还没走出那个校门你就收到消息了?”
“我提一句招福,连名字都没说,你马上就认识了,你才神通广大。”他说。
我一时猜不出他到底怎么知道我做了什么,莫非他安了个摄像头可以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最讨厌的东西就是摄像头。这当然是被害妄想,立刻被我否决。我不想和他吵架,压住火气说:“招福我早就认识,我家和他家生意上有来往。”
他冷笑,嘲弄道:“是吗?就算你认识他,你旷了大半节课去找他叙旧的?你知道自己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呢?马上上课了!”正在擦黑板的副班长一眼瞥见情况不对头,探出半边身子叫道:“你们快进来!”他冷淡地向教室走,我只能跟着,副班长小声抱怨:“怎么回事啊,好不容易说句话又要吵架,你们真是的。”
我有苦难言,想来我从小就任性,想怎样就怎样,就算吃过父母的苦头,终究没放弃顶撞,如今和他站在一堆格子里,他不停逃跑,我不停退让,偶尔的对视一个愤怒一个委屈,不断交换愤怒和委屈,距离越来越大。我能怎么和他解释我的目的?我难道单纯地想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不,我想窥探他的过去,我想查清他的根底,我们的关系从来就是对抗性的,我想找一个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办法。但不论他有怎样的面目,我的目的不是胜利,我只是不想和他分手!
我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我拿出一张白纸,密密麻麻写下闹翻那一晚我说过的习题和参考书,那是他扔下不要的。我太爱面子,写不出“我们和好吧”,只能用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把那张纸写满。我在书桌里凭借记忆,把那张纸折成一架飞机。下课后,我趁人不注意向他一扔。
飞机是我和两个小孩测试过的最稳也最准的折法,想必刚好落在他的书桌,就在他的眼睛下。
我忐忑地微微侧过头,用眼角余光扫视他。
他拿起那个飞机。
他看了一眼。
他扬起手,飞机顺着夏日洞开的窗户飞向操场。
我以为我看错了。
我睁大眼睛,飞机不见了,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做卷子。
我眼前几乎一黑。
我想起中午那位班长说“他不会给别人也不会给自己任何机会”;
我想起招福说“他竟然一个人不联系”;
我想起窝在他房间的那个夜晚,他的妈妈一边打他一边哭诉:“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说话!”
他非常温柔,也非常懦弱。
他用冷漠保护他自己。
他的冷漠能把人逼疯。
他的妈妈就是这样“疯”掉的。
下一个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