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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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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我的书桌上堆满书。书下面是垒起的卷子,左边一堆,右边一堆,和旁人比,我的桌子不算臃肿,我习惯整理错题和重点题,没用的习题册和卷子分门别类放在家里,仅仅用来查阅。当然它们早就可以丢掉。

这个习惯是怎么养成的?

是在幼儿园。我读的幼儿园大概比那两个小孩读的更好,那里什么都教,我是个闷葫芦,只喜欢看书——不是故事书,不是绘本,是教材,还有类似教材的科普书。老师培养小孩写周记,进而日记,通常是在一个昂贵的本子上画个简笔画,写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小孩子哪有这种本事?基本由家长想孩子写。爸爸当年为了这个作业绞尽脑汁,有时拍朵花,有时拍个鸟,让我照着照片画。我每天要练那见鬼的钢琴,还要弄这种无聊的东西,简直烦透了。爸爸看我只喜欢认字写字不爱画画,就让我把每天写错的字和单词,做错的数学题,记错的知识写在本子上,就这样交给老师。妈妈气他溺爱,他振振有词:“我儿子以后是科学家,我们又不当艺术家!”

上了小学,我每天仍然保持这个习惯。父母闹离婚,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做题;父母离婚后,我不敢回家,继续一个人在教室做题。我的错题本一本接一本,堆在房间书架上,还有那些不用的教材,写完的练习册,我从没想过扔掉它们,在空无一人的童年,只有它们看到我的努力。后来妈妈仓促将我接走,我只拿了一个书包,所有东西留在过去的家。我想拿到自己身边,妈妈去要,爸爸不肯给。直到现在,我还惦记着那些早就不记得样子的书本。

回忆、怀疑、心思。

书本、习题、纸张。

我很难将一件事放下,它们越积越多,沉甸甸在我心中,压迫着我也稳定着我,让我寸步难移,也让我屹立不倒。

为什么他可以那么轻松?

抬起手,放开手指,发生过的一切轻飘飘飞走,不留痕迹。很快就有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新的心情。

但是他凉薄的样子那么美。他厌倦的睫毛和眼神如蜻蜓点水。

明明不是嫌弃,举手投足却能把别人的爱意当成一团垃圾。那凛然又冰冷的神态像一剂猛药点燃了我,我想抓住他用力揉搓,揉搓成水,让他吞没我。这种欲望让我一时没法考虑我们山穷水尽的关系。我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大口冰水,继续收拾我的书桌,我要制定最近的学习计划,加倍地、三倍地增加课业量,做人失败就要多读书,我就是这么长大的。

刚刚写了个框架我就停住了,我想写的东西和刚才写过的东西有何不同?原来我做的一切都令他反感。太快了,他对我的付出从开心感动到理所当然再到视若敝屣,我们从你死我活到不分你我,眼看又要不相往来,我越来越没有真实感,我的心还在漂浮,被他扔掉的纸飞机一定还没落地。

但它注定无法飞远,就像我们毫无根基的感情。

我在极度困倦和空虚中结束下午的课程。我没过多地想他,我的大脑几乎空白。我从没经历过这么长时间的空白,不知失忆的人是不是这样?失忆的人大概是幸福的,我开始考虑一个无聊的问题,迄今为止,我的人生已经分为截然不同的四个阶段,以父母离婚、去妈妈家、那个站台和那架飞机为截点,倘若可以消去某一阶段的记忆,我应该选哪段?不如把他忘了,日子就还能过下去。忍受爸爸的无能,妈妈的偏心,小孩的钢琴,总比忍受他的忽冷忽热容易。

我想我该为自己做一些生存上的努力,例如每天少看他一眼,少想他一点,我已经颜面尽失,再也想不出任何方法挽留这个人,除了强迫。他本就是一身矛盾的集合,爱情上的忽冷忽热不过增加一重矛盾,丝毫无损他的形象,关于他的疑窦每多一点,不过是在他白纸般的壳子上再多一件戏服,简直有些华丽。我为什么被他吸引?当我在那个车站回过头,难道我一眼看中的是一只流泪的天使?不,我爱的是一头懦弱的魔鬼。他的样子和我的灵魂是同一种东西。

我大概已经颓废了,继续靠惯性去补习班,在回家路上刷题,想到他的时候我想摔碎手机,把那片潋滟砸成碎片。我忍住了,他根本称不上对不起我,我没资格报复他,公平而言,恐怕我欠他的还要多些,理应给他一个舒适的心情迎接高考,比如就此不再打扰他。恐怕他不敢做这种梦。

我知道自己在某种情绪边缘,我应该想他的好,自己的错误,才能竭力克制。

家门口到了,我刚好刷到一套精选的最后一题。我站在门外想把它做完,这道题角度颇为刁钻,我想了半天还是搞不清答案。中途妈妈和那个男人分别走进家门,妈妈还把我扔在台阶上的书包拿了进去,等我终于解完题,妈妈正在檐下半笑不笑地看我。

我打了个招呼。

“你到底干什么呢?这么认真。”她说。

我给她看我的题目,告诉她这道题的难处,她以前是优等生,年岁太久,从前的知识忘光了,半懂不懂地听着,突然眸光一转说:“你爸爸来电话了。”

我“哦”了一声。

“他今天突然想起你马上高三了,想知道你今后报什么学校。”

我继续“哦”。

不是妈妈挑剔也不是我冷淡,爸爸是个乐天性子,他不是不会伤心,不是没有人情味,只是他的大脑很容易被一时一地的事物完全占据,容易冲动也容易快乐,他不会长久地想念儿子,只会突然心血来潮。我和妈妈再清楚不过。

“妈妈你去哪儿?”我看她穿着外出的休闲鞋子,随口问。

“买点东西。”她晃了晃手机。

“叔叔呢?”

“看孩子。今天阿姨请假。”

“我陪你。”

妈妈虽然动不动要求记账,却从不精打细算过日子,常常一买一大堆,身边必须有人陪着提袋子。以前爸爸陪,后来那个男人陪,哪怕东西不重,爸爸也舍不得让妈妈累着,那个男人……似乎更接近一种绅士性义务。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爱爸爸?”

这话没过脑就出了口,她惊讶,我窘迫又后悔。

“最近对爱情这么好奇?又是叠飞机又是问问题。”她不会放过取笑我的机会,毫不意外的,她摆出姿态等我求教。

我本来不想理她,却还是好奇,我好奇的不是她和爸爸,而是那忽远忽近的爱情,我硬着头皮说:“不能问吗?”

“那是一个不断消磨的过程,找不到一个具体时间段。”妈妈说。

我知道妈妈没说实话,她和爸爸总在孩子面前给对方留面子,并把这种行为当成自己的体面。

“那你和叔叔呢?你爱叔叔比爱爸爸——比以前爱爸爸多吗?”我换了个问题。

妈妈更惊讶了,毕竟这是我们从来没谈过的话题,我和她谈她的婚外恋?呵呵。但我谈了。这是疯癫的第一步。

妈妈反复打量我,神色古怪,我假装若无其事,心里默念“就当她是个老师而我是学生正在问题”,尽量不泄露情绪。

妈妈忍耐地看着我,最后笑了,她笑起来总是带点薄如刀刃的红艳,在空气里轻轻一划。

“我和你叔叔,和你爸爸不一样。和你叔叔是成人式的,和你爸爸,是孩子气的。”她说。

“所以你和叔叔过得下去,和爸爸不行,因为他一直长不大?”我问。

我的口气一向生硬冷淡,听着像质问。妈妈不大自在,我的冷淡态度于她,就像她的自矜身份于我,我们懒得搭理对方。但我难得有好奇心,她也只好拿出些忍耐。

“也可以这么说。我和你爸爸是两个人一起任性,一开始就把爱情神化了。和你叔叔就是奔着好好日子去的。”

“你以前怎么知道和他能好好过日子?他也不是十全十美。”

“因为……”她犹豫了一下,直白地说:“他是世界上唯一理解过我的。我也是世界上唯一还愿意体谅他的。”

我在这句话里听出压抑的怨怼,妈妈不屑指责我,她并非对我话里有话,但她的“不理解”指代所有人,包括我。

我狼狈极了。我没理解过她。就像她没理解过我。我们早就放弃了交流,于是这好不容易的谈话也成了变相指责。

“叔叔……不是很好吗?我看对他有兴趣的人比对你有兴趣的多。”

“怎么说话呢?”她美丽的眼睛扫了扫我。

我没有他的说话能耐,多说几句便容易得罪人,对方是长辈,不能和我计较,不,她没少计较,她和我一样记仇记得厉害。只是这句话实事求是,她倒不太在意。

“你叔叔……其实很不容易。”

我没搭话。我妈妈竟然能体谅男人?真见鬼。

“你还不了解成人世界,不过,你这样的长相和成绩,真的从没感觉过来自同龄男生的敌意?”妈妈问。

我刚想摇头,突然想起曾经落在身上的那些拳头。

拳头,鞋底,横砸过来的书包,嘲笑愤恨的声音,当初打我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我和他们无冤无仇,我甚至没听过他们的名字,但他们毫不留情地痛殴我。

“也没多……严重。”我说。

“女人对女人的嫉妒,大多希望对方身败名裂;男人对男人则是希望对方死。”妈妈冷笑,“你只看到你叔叔如今事业有成,英俊多金,却不知不论他多么成功,别人只会认为他靠女人,他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却要一辈子在‘女人’的阴影下。你不太参加饭局,最简单的例子,有些人会在敬酒的时候给他难堪,比如,只敬我,不敬他。”

我自然无法同情那个男人,但也说不出“活该”,我不禁问:“你们不会因为这个有矛盾?”

“他又不是你爸爸。”妈妈哂道,“他会自己消化,从来不迁怒我。所以我也渐渐被他影响,学着更体谅他。我和你爸爸,当年也不是没体谅过对方,最后到底沉不住气,都觉得自己在忍气吞声,可能就像你奶奶说的,我们根本不合适。”

“奶奶?”

“对,她说她儿子娶谁都比娶我好。”

“气话?”

“不,实话。她平心静气跟我说的。”

我不能理解。不论谁看到我的妈妈,第一眼看到美丽,第二眼看到教养,第三眼看到内涵,接触了就能看到能力。

“我以前不服气,后来懂了。”妈妈说,“你爸爸是被娇养大的,难得的是性子好,孝顺,没染上任何富二代毛病,不过责任感弱,习惯被人宠着。你奶奶曾想过培养他接班,发现他实在不堪造就,只能给他多留东西,让他一辈子就算躺着也衣食无忧。你一定认为你奶奶对未来媳妇很挑吧?其实一点也不挑。她只想找个对你爸爸好的,只要一心一意过日子,愿意让着他照顾他就行。偏偏你爸爸找的是我,一个需要他让着照顾着的女人,你说他能让多久?照顾多久?反倒是他现在的妻子会哄他。你奶奶说的是对的,我和你爸爸不合适。你也要记着,恋爱怎样不要紧,结婚的时候一定要找个合适的人。”

我还奇怪她今天怎么肯跟我说这么多,原来是借机提恋爱忠告。

我想她担心过影响学习,但看我又是冰桶,又是在门口一道题做半钟头,没法不放心。

超市到了,她开始专心挑选货架上的商品,我开始想她说的话。

两个人合不合适可以看得出来吗?我和他合不合适?

所谓合适难道不就是互补?一方脑袋笨一方聪明,一方脾气大一方会哄人,一方敏感一方有肚量,一方阴沉一方阳光……像齿轮那样互相咬着一直转下去,是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和他不就是天生一对?我们比天生一对更有配合度,他打我时我决不还手,我坑他时他决不反抗,我要分手他立刻答应,他想疏远我马上回避。这叫天生一对的爱情?呵呵。我知道他有病,我为什么跟着犯病?

真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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