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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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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我想我应该惩罚自己,不论如何,逃课是不对的。

即使我给自己找了理由:老师请假了,他的事和成绩同样重要。

但逃课仍然是不对的,它不但有违我古板的个性,更让我恐惧,也许就因为半节课的疏漏,我错过了一道考题。何况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状态不佳,反复想他的朋友们欲言又止的神色和他冷漠的脸,只有招福不断发来的消息一次次打断我,让我间断性地继续做题。招福大概也在做题,一边做题一边小心观察那个男生的脸色,每一点发现都要和我细说,问我那个人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不在乎,这患得患失像极了我,我残忍地回复:“你们已经分手了。”

招福安静了。

我想这样的回复对我对招福都好,我们没有时间浪费。我们理智又现实,把感情和生活放在两个脑回路里,偶尔串线也能很快回到正轨。所以我照旧做题,照旧去补习班,照旧因为逃课惩罚自己听课看书到凌晨三点。

洗完澡,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此刻夜色幽黑,万籁俱寂,每一栋房子、每一棵树、每一个黑影在风里浸着,夏夜的寒意不在温度,而是过于短暂的黑夜寓意的不可名状的孤独,它们很快被黎明的喧闹驱散,快到来不及想完一整段往事,一整块回忆。

我终于能想想妈妈说的话。

我以前经常琢磨妈妈的想法,她大概也经常琢磨我,偏偏我们滴水不漏地冷漠着,想来想去,我们只能承认对方冥顽不灵。以前的我想不到的事太多,不明白的事也太多,我想起他的同学们说他的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早熟”,我在某方面也有这个倾向,和他的周全体贴不同,我完全是负面的。现在我明白孩子就是孩子,他们在有限的视野和常识里想得越多越像坐井观天,知道的越多越会庸人自扰。现代教育强调童年期的自然、舒适、安全,就是为了避免所谓的“早熟”。就算童话是假的,也要一代代给孩子讲下去,否则他们的一生如何幸福?

我越是明白这些,越是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早熟也痛恨自己又在为自己找借口。我没有资格幸福。

贴着父母的房门偷听的日子里,我有很多颠覆认知的收获。父母努力给我幸福的假象,是我自己越界,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而我不够天真,始终没胆量像童话里的小孩那样告诉他们“现实根本没穿衣服”。

令我最震惊的是他们的婚姻,当我得知真相时,我下意识看向走廊里挂着的结婚照片,爸爸的相貌俊美,蕴含着说不清的天真,曾吸引不知多少女性,但他只爱妈妈,这种深情其实不符合他过于被宠爱的形象;妈妈如同一株含露的花,雪白清冷又高贵,眼神骄傲,但照片里的她是幸福的,娇艳的,仿佛战胜了一切,却不像女王,依然是个想要依偎的公主。

他们的话陆续传进我的耳朵。

妈妈说:“你妈当初同意就是为了我的嫁妆。”

爸爸说:“你根本没有嫁妆我妈也没让我离婚!”

妈妈说:“我没有嫁妆……因为我嫁的人是你!”

爸爸说:“你没有嫁妆是因为你爸不想给你!他只想给你弟弟!我不过是他的借口!你心里明白!”

爸爸醉醺醺的,他只有喝醉才会这样对妈妈说话。酒后吐真言,压在心里的不满早晚会吐出来,所以我才时刻警醒自己,一定要把一个人看到准确,一定要接受到彻底,虚假的亲密早晚会翻车。

这些话无疑是惊涛骇浪,年幼的我无从理解,也不敢询问。如果按照字面理解,要么奶奶居心叵测又贪婪,要么爸爸嫌贫势利又阴暗,要么妈妈扮猪吃虎得便宜卖乖,三者必居其一。可我家里从未缺过钱,妈妈最为大手大脚,包、鞋、衣服、首饰,她自己爱买,爸爸爱给她买,买的更多。偶尔爸爸会说“我们节俭一点”,妈妈也马上反省点头“是该节俭点”,他们的节俭我没看到过,也许一年少买了一个包。我不能想象这样的两个人会为“嫁妆”争吵。难道这些也是假的?还有外公,还有舅舅和妈妈的关系,我突然怀疑一切事都有我不知道的一面。

真相是我在后来的岁月慢慢拼凑的。包括父母离婚时的争吵,外公的去世,舅舅和妈妈为遗产闹翻,舅舅后来帮助妈妈,那些争吵、议论、只言片语的抱怨,我一一听在耳里。今天妈妈说的话,又在这些拼图图案里加上了最重要的几块。也许我可以说出全貌了:

王子公主的恋爱无人干涉,外公娇惯女儿,认为女儿有个漂亮男友没什么不好;祖母娇惯儿子,甚认为儿子追到全校人夸赞的“女神”,有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女朋友是“有本事”,他们谁也没想过一段中学早恋竟然上升到谈婚论嫁。

王子公主的订婚鸡飞狗跳。外公认为爸爸没本事、没气性,断定过于听话的男人有不为人知的阴暗心理,女儿跟着他一定会吃苦头;祖母对妈妈本来还算看好,结果发现爸爸无条件宠妈妈,心里自然不舒服。更重要的是,祖母对自己的儿子有准确的定位,对儿子的婚姻有明确的思路:要么娶个专情能干的媳妇,生孙子并在她退休后掌管家里的事业;要么娶个不能干但脾气温柔,对爸爸好,相夫教子的贤妻。偏偏妈妈两头不沾,不但不能对爸爸嘘寒问暖,连引以为傲的优秀也不如祖母的法眼——祖母是真正的白手起家女强人,始终认为妈妈的性格根本没法撑起大局,除非有人帮衬。

王子公子的婚姻基于妥协。妥协的不是他们,他们都是孝顺孩子,无数次和最爱的家长恳求、讲道理,依然得不到祝福,索性私奔一样跑去领了结婚证。对妈妈来说自然不难,对爸爸来说简直是这辈子对奶奶唯一的叛逆,不知鼓足了多少勇气。奶奶和外公妥协了。奶奶精打细算,想着有她留下的财产,再加上妈妈带来的丰厚嫁妆,至少能让她的事业再上一层楼,那么她也可以为没用的儿子和不顶用的媳妇,还有未来的孙子孙女们赚下两代人的优渥富裕,谁知儿媳根本没有她预想中的嫁妆。据说外公一气之下不但不给嫁妆,还更改了遗嘱,只给妈妈少量财产,其余的全给舅舅。妈妈以为外公只是一时之气,后来外公病了,妈妈忙前忙后,十分孝顺,爸爸也跟着一起忙,从无怨言,外公才消了气,加上我出生,父女关系终于恢复。外公去世后,妈妈才发现外公再也没改过上一次修改的遗嘱,绝大多数财产仍然属于舅舅。奶奶和爸爸一致认为外公本来就重男轻女,只是找个借口把财产转给儿子。毕竟,一个真正爱女儿的父亲就算再生气,在知道女儿“一定会吃苦头”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不留给她傍身的东西?妈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但不论她如何不服气,舅舅坚持遗嘱就是遗嘱,妈妈只得到几套房产和她一直经营的小公司。

王子公主的怨恨各有道理。在奶奶看来,她的儿子完全可以找一个相貌好品格好性子好的女孩,也可以找一个有能力有情商懂得照顾老公的女子。爸爸虽然没能力,却懂得教育孩子,疼爱妻子,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对家庭一心一意,完全可以当个幸福的家庭主夫,无忧无虑过一辈子。倘若她知道自己去世后,最爱的儿子变成酒鬼,被人戴绿帽,被人转移财产,引以为傲的孙子被打,被忽略,心理不正常,当时她就算拼了命也要阻止这门婚事。她一辈子争强好胜,为的就是儿孙不再受她受过的苦,到最后一辈子的心血和心愿付之东流;奶奶的想法何尝不是爸爸的想法,爸爸为了爱情违逆他最在乎的亲人,对妈妈百依百顺,依然换不来妈妈的体贴,还要在妈妈的光芒下一直容忍别人的嘲笑,他只能一再强调他仅有的东西:爱、性格、财产,而这些无疑成了对妈妈嘲讽;妈妈呢,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在结婚之前她格外受偏爱,她和公主只差一个头衔和一顶小王冠。一场婚姻让她的人生、她的爱情、她相信的一切面目全非。外婆性子公正,一向主张儿女一样,遗产也应该平分。但外公虽然宠妈妈,依然认为事业必须交给儿子,他趁着反对妈妈婚姻的机会修改遗嘱,名正言顺,直到遗嘱公布,妈妈还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真的如此偏心。她一向优秀,婆婆却更厉害,对她的那点能力瞧不上眼,她怎能不急?偏偏外公拿走了本来属于她的财产,她的公司常常捉襟见肘,又不愿向婆婆求助,于是越急越出漏子,她的狼狈成了婆婆看不上她的新理由。丈夫在这场无声的婆媳大战中束手无策,只知买些礼物哄她,从不敢为她顶撞,为她说公道话,她再也看不到所谓的爱,所谓的好性格。婆婆去世并没有结束她的磨难,尽管奶奶为儿子儿媳做了一些安排,但年轻的妈妈不足以服众,人事动荡在所难免,妈妈每天焦头烂额,整顿奶奶留下的一切,心力交瘁地回到家,还要看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不断怀念母亲,和她谈论她没有嫁妆。

我疲惫地想着这些往事,抽丝剥茧后越来越清晰的脉络,来回折磨我的神经。到底谁有错?奶奶吗?爸爸吗?妈妈吗?我的三位至亲纵然有错,何尝没有苦衷,何尝没有真心,就算奶奶和妈妈,奶奶不是没为妈妈考虑,妈妈对奶奶同样恪尽孝道,我所认为的“三者必居其一”,只是最肤浅的一面,与现实差了几条天堑壕沟。人心这部幽深的书籍,我何尝读懂过。

他懂吗?

这个念头突然蹦出来,像一道闪电,窗外明明还是漆黑的,我的世界却亮了一些。

他应该懂。他知道如何从最基本的人性解读一个人,不会以偏概全,不会求全责备,因此世人的可恨在他眼中往往变成可怜。他一再告诉我、引导我体谅妈妈,体谅她的难处,而这个女人明明是他最恨的。他是善良的,也是聪慧的,更是无私的。他的早熟于别人是救赎,是帮助,是年少时代美好的回忆,于他自己却是一次次灾难。他越懂就越体谅,越体谅越被伤害,越受伤害越懂。这可怕的循环成了心灵的漩涡,早已把他吞没,也许有一天,这个善良的他会不知所踪。就像我曾经的父亲,曾经的母亲,就像曾经那个还算纯洁的我。

可是他却坚持了那么久,真让我佩服。

我突然想把今天想到的一切告诉他,再一次对他袒露我的伤口,听他说一些开解的话,也许他不能开解我,但他的目光,他的叹息,他的理解只需一点空气,一点声响就能传给我,让我在这漆黑的世界重新看到光。

窗外正一点点亮起来。

我的手已经摸到手机。

他还在睡吧?这个时间他肯定睡得正香,也许他也为昨天的事生气,他说“气死我了”的事不会放在心上,就像我动不动翻出的“暴力过往”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有说不出的话才是我们真正在意的。他有没有失眠?有没有生气我背后调查他?有没有影响晚上复习的效率?有没有按照我说的顺序复习?有没有想一想我?不管怎样,这个时间属于深度睡眠,还是让他再睡一个小时吧。

我看着天终于亮了,才把电话拨过去。这一个小时我的情绪没能冷静,反而像沸水闷在罐子里,几乎要爆炸。

我需要他。我拼出的事实不是太重了,是太无奈了,我能承担沉重,我无法排遣无奈。

只要他愿意听我说几句话,只要他愿意压抑着同情看着我,只要我知道他考虑我的自尊不会勉强说出安慰,他的一切表情一切行为我都懂,我们只要看着对方,知道这个空虚的世界有对方就够了。

我的手机上没有他的号码,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那一串数字倒背如流。

一次次按下去,起伏的心境被一点点按住,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四面八方都被按住,它固定了,却不能平整,中心鼓噪着,随时想飞。

我把自己缩在被子里,听筒部分紧紧贴着耳朵,对面的声音在这寂静中规律又突兀,像电量被一格格装满。

一个更突兀的声音。他没接,挂断了。

我毫不犹豫地按了重拨。

这次没有等待,声音刚响就被挂掉。

我第三次拨,他第三次挂。

我收到一条短信:

“你有完没完?”

我憎恨地盯着那五个字和一个标点,他为什么不接我电话?现在刚刚天亮,他妈妈不可能在他身边,我在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难道他不应该担心我遇到了什么?

我又按了一次重拨。

忙音,他关机了。

我泄气地钻到被子更深处,为什么被子不能把人闷死?

为什么连他也不愿理我?

我好半天才想起我们分手了,他还在跟我生气,他的温柔也好,体贴也好,周到的观察也好,再也不属于我了。他没义务接我的电话,没义务听我说话,没义务安慰我,更没义务承担我的情绪,不管那是难过还是愤怒,与他有关还是无关。而我仍然习惯性地以为我的世界有他,就算我们闹了别扭,我难过时他依然会出现。

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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