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能那么准确地敲打你。他们是不是也和你说过我初中有许多女性朋友?”
我没说话。他们没说,招福说了。
“我挺受女生欢迎的,也有男生追我。”
“哦。”我有些郁闷。
他笑得好像很快乐。打量我,半晌才说:“但是我不想谈恋爱。不是因为像我爸那样想等个天使,不,我当然也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有个貌美如花十项全能的仙女追我,但就算真有仙女,我大概也不会恋爱。我排斥这种感情。别人说金钱是万恶之源,我看真爱才是。如果我爱一个人,大概率像我爸我妈那样,不撞南墙不回头,伤人伤己,把自己的人生搞到一团糟还没有挽回余地,那样太累了。你看我对你,不算勾心斗角,也算费尽心机。”
我突然有些明白他要跟我谈什么。
“其实我很感谢你,之前我也消沉了很多年,也和你一样怀疑活着做什么。后来我看开了,活着就是活着,活着不是为了过去,人应该看向未来。我的打算你也知道,就想考个好大学,把我妈带走,远走高飞,以后去国外也可以,我相信她可以重新开始,我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人,你也知道我初中那些事吧?我妈打我、监视我很大一部分是我自己造成的。可是我没告诉你这些,一来没必要,二来,我隐隐约约希望在你心中留一个相对单纯的形象,让你想起我来不只那些拳头,还有一些美好的。我喜欢你,是真的。”
我没有看他,我视线里只有那个白色杯子的下沿,它是易碎的,却被小心翼翼地保留了几十年。“我喜欢你”,我没想到我还能听到这句话,可是这句话远远不够。
“可是我的喜欢仅止于此。我喜欢的是我和你相似的遭遇,是可以互相理解的那种灵魂上的东西,但也就是这种太过特别的存在感,你又是那种太吸引人的人物,我搞不清楚这种感情。我想它介于憧憬和独占之间,是不是爱情反而没那么重要。我会小心眼地留意每一个和你接近的人,认为他们威胁到我的地位,但我不想追你,不想和你有更进一步的关系,我只想和你做最亲密的朋友,互相帮助,我想帮你拓展一下你自己荒废的人际圈,你也愿意帮我提一提成绩,毕业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告别所有倒霉事,我希望你今后有许多朋友,有优秀的合作者,有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这些也是真的。这就是以前我对你的全部想法。”
“哦。”我说。
“至于后来……”他解释,“你突然……”他不自在地摆弄手指,十指交叉,分开,手背碰在一起,“我特别吃惊。但我……的确喜欢你,而且你……你太好看了,你几乎满足我对爱人的所有想象,这想象全是虚荣心方面的。还有,我对你一直有负罪感,我说过你做什么都可以,总之,这些东西加起来就是我拒绝不了你。我很快发现我忍受不了这样的感情,担惊受怕,事事小心,每天怀着对我妈的内疚,对你的内疚,我本来已经能睡觉了,最近又在失眠,每天都在拼命学习,因为一停下来就想‘怎么办’,我妈怎么办,你怎么办,我怎么办,我是不是骗子。在这种情况下,我根本没法像以前那样对你,我还发现,我不像你定力那么高,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下,我的效率很低,状态越来越差。现在,我又开始担心成绩下降,担心期末考试,担心高考。你……太习惯第一的位置,你其实从没在一个相对低的位置呆过,体会过那种追赶时的无力感,那种始终和被人差了点东西的抓狂感,所以你不理解我的焦急和顾虑,以为只要有你的计划,你的辅导,一切万事大吉。但万事大吉了吗?你昨天旷课,今天旷课,我也跟着没法学习。现在我们又要浪费一整个晚上,估计明天也别想做什么。”
他看着我的眼睛,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说:“我知道,你没那么在乎未来,但我在乎,我真的想有个未来,我妈含辛茹苦,我不能辜负她,我有责任带她走出现在这个状况,她只能依靠我。所以,尽管我喜欢你,但我真的没有更多的精力,没有更深的感情,没有更多的能力。我只能承担我愿意且能够承担的,不论你对我到底有怎样的心情,我承担不起。我只能很虚伪其实一点也不虚伪地说:我希望你幸福,但我给不了。”
他的声音很低。
刻意压低的声音,放轻的动作,包紧的窗帘,上锁的门,他要在这个密闭空间开诚布公地解决一个麻烦,埋葬一个秘密,而我仍然心不在焉,他头发上好像有水的味道,皮肤上的香很清凉,他洗的是冷水澡。记得家里上一位保姆曾欲言又止地劝我不要用冷水洗头发,“男孩子就是不听话,总用冷水冲头发要生病的。”破晓的夏日清晨,我夹着书包、拎着电脑匆匆走出房间,她这样跟我说,我木然说了声“谢谢”,内心没有起伏,却长久记住了这句话。
不可否认,我缺爱,看到他我就饥渴,我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他吸干,把自己喂饱,他接近我,我就离不开他。以前总觉得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后来便身体力行地想要一种只有两个人的关系。我毫无经验,慌手乱脚,他想要配合,时时失望。我们两个很难吵架,出了问题,我倾向冷静分析然后走极端,他倾向给人留余地最后躲和逃。现在他终于愿意告诉我这问题的症结:我自私,他也自私。
我知道他还有隐瞒,那不重要。那是他的自由。
我为他考虑的东西太少了。
他八面玲珑的性格太有迷惑性,让我单方面相信他能把任何事处理好,除了他妈妈。我在反复地、无休止地、无节制地向他索取,我早就知道我能给他的东西不过几张学习计划,我一本万利地享受他带来的种种愉悦。而我的性格阴晴不定,猜忌刻薄,动辄极端,哪一项能当他的男朋友?我自以为的那些计划,考虑,付出,从根本上置他的心情和感情于不顾。最后我还试图用自己的死亡永久性地伤害他,摧毁他一辈子对爱的信任。
我的确是个恶人。
我进一步想到,倘若今天我死了,最后留在学校的是我和他,手机恢复数据后聊天记录是我和他,所有怀疑都会指向他,他的生活从此永无宁日。这么多显而易见的后果被我忽略了,我的思维里的确没有他,我只想我自己,顺带自以为是地想一想他。他的指责没错,他的自私不叫自私,只是一个正常人的正确选择,我才是真正的利己主义者。
我的脑子像是有几根发条,几个齿轮,就那么吱吱呀呀转了几圈,随即锈住,再也不想转了。我心灰意冷,我的人生无疑是失败的,更失败的是我从来没有勇气改变什么,我只懂接受。因为我不能对别人的幸福提出异议,我不是个善良的人,不能把别人的幸福当做自己的幸福,我不能对再次结婚的妈妈或爸爸说出祝福,只因那幸福里我的存在太轻。是我天生凉薄,还是被一件件事推到边缘只懂自我保护?这些好像无足轻重。
他用遍体鳞伤和我谈判,现在轮到我表态了。
“我先回答你的问题。”我说。
“啊?”
“你问的问题。”我翻开手机,“‘你们为什么全都这样对我’。”
“啊?这个……”他窘迫慌乱道,“你不用介意,真的就是个心理陷阱,我只希望你……”
“希望我内疚,希望我来见你,但你说的是真的,它也的确是个大问题。”
“不……”
“你的确不该继续犯这样的错误。你的错误是:你挑战了人性。”
他没想到我会这样说,微微张开的嘴唇凝固了。
“你习惯付出,你对喜欢的人没有太多保留,愿意用自己的头脑和能力帮助他们,你对你的妈妈近乎一种溺爱。你这样的类型,能力低一点会被叫做‘老好人’,最易被人欺负利用。你没有这个烦恼,因为你双商高,看人准,做事有一定原则,即使如此,你依然被这种性格伤害,逃离自己的学校,断绝自己的朋友。人和人的关系固然不是一种交易,但总要有来有往,你却总是没有节制,让自己的情感处于失衡状态。要么给对方太多却不给他们报答的机会;要么不要求对方其实根本不信任对方能达到你的要求;更多情况下,你的付出只换来得寸进尺、虚无的怀念甚至怨恨。当你无条件地为某个人付出,只会让他越来越不知深浅,越来越没有底线,对你的要求越来越多,这就是人性。倘若人性可信,世界上不会有法律这种东西,这就是你性格上看似美好却致命的缺陷。”
他呆呆地看着我。他发呆时没有呆板,只有乖巧。
我爱看这样的他,就像我在给他出难题,解难题,他只能看着我认真听。
“我不懂人际关系中的分寸,不能给你更进一步的建议,你自己慢慢想怎么解决吧。”我说,“然后,我们的关系。我明白你的意思,尊重你的选择,我不会做你担心的事,从今天开始,我们只是普通同学,不用刻意避开对方。”
“啊?”
“还有。”我不知该怎样看他,只能低下头,“今天的事,对不起。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啊?”
他一脸惊讶,似乎不相信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也许他准备了冗长的谈话,想了一堆冠冕堂皇的道理,也许还有撕破脸皮的争吵。他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和我一样的校服。
我不准备多说。我没有凄凄惨惨的心事对他剖白,我的展露都是刻板的,现在也不必露出来博取同情,我怕我又会趁他心软多生事端。我的主意没什么变化,只是调整了顺序,他如此待我,我却永不知足,他想要拒绝我就要死要活,还想拉他陪葬,简直无可救药。想死的人应该谨慎规范自身的行为,不要跑到地铁阻碍一车上下班的人,不要故意报复身边的人,否则他想要的不是平静而是指控这世界不爱自己。我的妥善死亡应该在大学后,最好出国后,那时分别已久,妈妈爸爸还有他只会收到一份讣告,不会影响他们的生活。
我迅速想好下一年的计划。我们会有几个相同的补习班,我会尽量踩点上课,下课后或者马上走,或者和老师申请小课;在学校我会在普通时间上学放学,一周和他说不超过十句话;我要加重自己的课业,避免想他,不去看他。我仍然对他有强烈的渴望,包括心灵,包括身体,但我想爱情应该包括忍耐的成分。我已经伤害了他,那我理应伤害自己,或许那不叫伤害,叫自我约束。我要克制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行为,让他不再担心我,不再恐惧我,一心一意拼搏他的成绩,顺利完成高三。我也可以假装逐渐的开朗,和同学们关系更近一点,又不近到让他吃醋,这样他既不会担心我的未来,担心我会不会继续寻死,也不会有感情上的不甘。我一时想不到更多,回家还要做一个详细的计划。
公平地说,我爱他不只为了满足我自己,我希望他快乐,我希望他因为我忘掉那些伤害过他的,我爱看他笑。
我站起身,翻了翻书包内侧的袋子,检查有没有遗漏的药物。
他回过神,面色尴尬,仿佛准备好一通恶斗却打了个空。
“那,我走了。”我拉好书包。
“……”他还是不知该说什么。
我又把他看了一遍,我费了全身力气才不把目光移向他的房间,即使刚刚下了决心,他鸦黑的头发和纸白的身体依然让我想要犯罪。
“等……等等……”他有点着急,又不知该问什么,他竟然也会哑口无言。
我耐心等着。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他想起这件事,目光急切,“你是不是……去哪里了?你为什么喝酒?”
我没说话。既然要断了关系,就不要藕断丝连。我可不知道自己说着说着会做什么,他那种感情派更难说。
“不能说吗?”他有一点受伤,似乎比起我今天做的那些龌龊事,我不和他坦白更让他不好受。
“没什么。”我只好说。
“我们真的不能做朋友吗?像以前那样。”他像在恳求。
我想了想,摇摇头。
只有这一点我没法答应,我从来不把他当朋友。
他沮丧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希望这栋楼突然停电,看着他我的心脏好像生病了,疼得厉害。我的鼻子好像也塞住了。我的大脑好像也缺氧了。我的胸口也堵着什么。
我说不出话,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他家那扇防盗门。
“你……早点回家休息。”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的。
“好。”我说。
我的手搭在门的扶手上,走出这扇门,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连学习和成绩都不太在乎了。
身后的他毫无动静,他在目送我。他原本想要细心周到地保护我到毕业,目送我去某所重点大学。现在他提前送别我。他没料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