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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家的路上,我的头脑开始冷静,我怀疑那些话是他拖延时间的技巧,竟然每一句都敲在我最在意的东西上。
但他说的是真话。那些自怨自艾他不会对他妈妈说,对他爸爸说,对朋友说,如果我的情况正常点,他也不会对我说。
他一向不希望增加别人的心理负担,宁可一个人独自忍受。
他不是完全没有脾气,他会从此躲开,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缩进壳子里,根本不再沟通。
我不知道能对他解释什么,当然他不是真的要我给他个理由,他不需要。
他想谈另外的事,我猜不到是什么,我必须去。
他嘱咐我小心小区的邻居,我当然知道轻重,趁夜黑无人偷偷进去,每走一步左右张望,像个贼。终于走到那栋僻静的单元,听了一会儿,确定没有脚步和开关门声,才蹑手蹑脚上到三楼。他没锁门,我进去后反锁了一下,脚边已经放好一双拖鞋,自然是他的。
我换了鞋。按开客厅的灯。
他坐在桌子旁等我。
他洗过澡,纸白的皮肤看着奶一般软,水一般透,半湿的头发和眼睛依旧黑亮,他的嘴唇是褪了红的淡粉色,近于白,我看到桌子上有一小杯冰块,也许他用冰块消掉唇上的咬伤和肿胀淤青。客厅的窗帘拉着,他妈妈的房间门关着,厨房也关得严实,只有他的那一间没关,只拉着窗帘。他家本就不大,这近乎被帘子和门包起来的小空间却不气闷,气味干净,我几乎闻得到他皮肤上的淡香,不由一阵恍惚。
我那样折辱他,一转眼,他依然波光潋滟。
他的神色淡淡的,不像要找我翻账本,也不像要跟我谈心,他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坐下。
我坐在他对面,那里放了一杯水。我希望是毒药。
“吃饭了吗?”他随口问。
“你想说什么?”我问。
他淡淡一笑,似乎习惯了我的说话方式,又似乎这种方式就是个他懒得计较的错误。
柔和的灯光下,他松弛,懒洋洋的,耷拉的眼皮像是要睡了,还要再坚持说几句话。
他真好看,在教室,在球场,在别人家,在自己家,各有不同的好看。我怎样都看不够他。他的好看不只是外表,而是性情和气质从眼神皮肤透出来,一种灵动的温柔。
“我……”他顿了顿,“刚才打的那一段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只是为了激怒你,让你愿意跟我谈话,不是真的想那么说。忘了吧。”
不是真的想那么说,但真的那么想。不论是对我的不满还是自己的委屈。
我没说话,把买来的药物放在桌子上向他推去,他神色尴尬,眼里难免有一丝责怪。
奇怪,是责怪,不是恨。
塑料袋的滋啦声非常刺耳。
我想帮他上药,又说不出口,他会害怕,会真的恨我。
我只好拿起杯子喝掉那些水。
“你……怎么了?”他问。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他仍然要分析我,我固然不正常,却不会随机抽风,我只有受到刺激才会反弹,受到强烈刺激会强烈反弹。但现在的我能对他说什么?说说我不幸的妈妈?说说我苦命的爸爸?说说他们现在的幸福生活——在这个被抛弃的小房子里?当我做完那样无耻的事再说这些东西,是给自己找借口吗?
“和你无关。”我说。
他屏了一口气,显然,今天他没心情跟我生气。
我想我应该向他道歉,我不能只把歉意表现在死亡上,死亡更大的作用是报复,而不是谢罪。我斟酌着,究竟不奢求原谅的道歉该怎样说?
“你不想说就算了。”他的口气也淡淡的,我听到一点嘲弄的情绪,又不太像,“但你的状态不对劲,我的状态也不好,这么下去对我们没好处,我想还是应该好好谈谈,我对你说我的想法,你愿意就说说你的,行吗?”
我点头。我一向想知道他的想法,带着答案离开总比带着问题离开强,我毕竟是个把解题刻在骨子里的书呆子。
“我……”他似乎很难开口,掩饰似的拿起我空掉的水杯,起身给我倒水。
我由着他。他的动作看着不太艰难,我看不出他受过伤,我伤害他,把他一个人扔在西墙,我真该马上死掉。
我想抱住他告诉他这些,我没资格。
他把杯子放在我面前,我差点抓住他的手腕。
那只手腕上有微微的红痕,不知在哪里擦破了,我太粗暴了。
我继续喝那杯水,继续希望那是毒药。
他重新坐回我对面,我注意到他在坐下那一刻皱了眉。他肯定受伤了。
“你别……这么看着我好吗?”他低头说。
我只好低下头,看着水杯,水杯是陶瓷的,白色,有青色山水,看不出昂贵,过于老式。他家的东西不太新,这个杯子却过于旧了。
“那个杯子……这套杯子,是我外公和外婆的。”他说。
我将那个杯子向桌子里推了推,它突然显得易碎。
“我家人,外公,外婆,妈妈,爸爸,就连小时候的我也是做事仔细那类的,杯子一共四个,这么多年不过打碎了一个。”他拿起那个杯子看了看,又看我,他说:“你知道吗?当年我妈和我爸本来可以不离婚。”
我浑身一震。
“不,不对。”他说,“是我爸曾经和我妈商量过,不是商量,是求她原谅,我妈没同意。”
我没说话。
“这些年我一直有个疑问,我不敢问:我妈还爱我爸吗?但我知道,我爸是爱我妈的。”
我抬起头。
“我不是说他不爱你妈,他们既然出轨必然有相互吸引的地方,经过这些年的共同生活,还是同甘共苦的生活,他们的感情肯定更深了。但我知道当年我爸是在我妈不同意复合并一再闹事的情况下才终于死心的。男人嘛,辜负了的最放不下,再也得不到的就再也忘不了。只是我始终不知道,我妈到底是报复,还是恨。”
“有区别吗?”我问。
“有啊。如果是报复,她已经让那对男女不好过了。那她为什么始终不肯走出来,追求她的男人中有很优秀的,我也乐意接受,但她看也不看;如果是恨,为什么一直把自己搭进去,是不是还有爱?”
我茫然。他为什么说这些?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他对我微微一笑,“我爸,我妈,也许还有你爸,你妈,其实都是男男女女中特别稀少的类型。我妈是外公外婆疼爱的乖乖女,家里比较传统,不随便恋爱不奇怪;我爸那个条件,那个情商,中学大学工作,什么样的女生没追过他,想找个漂亮的,有钱的,有背景的,根本不是问题。但你知道他的择偶标准吗?他说想找个什么‘天使一样的女孩’,别人劝也没用,追也没用,直到碰上我妈才开始谈恋爱。其实他们骨子里是对自己理想目标的一种偏执,他们的择偶近乎按图索骥。他们似乎不将就,实则不现实。所以我爸用一种与人生背离的方式寻找爱人,而我妈坚持她的爱情,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肯原谅背叛。他们所有的痛苦来源于这份过于执着的爱。你爸和你妈难道不是吗?”
我更加茫然。是,他们也是。
他没有让我回答的意思,继续道:“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人生又不是只有爱情,他们在做什么?用一份爱情毁了自己毁对方,毁完生活毁孩子,我外公外婆去世早,走得倒也放心,你外公恐怕没少为你妈担心。这是很好的吗?爱一个人就可以爱上一辈子,哪怕分开了,恨了,其实爱还是一辈子,浪漫吗?心酸吗?痛吗?所以更要狠狠地放在心里,因为人太普通了,这份爱却让生活多出几分虚荣和炫耀。我血液里流着的恐怕也是这种东西。你呢?说不定也有这种执拗基因。这太危险了。”
危险?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妈当年的行为。她从来不去我爸单位闹事,从来不跟我爸吵闹辱骂,她把所有矛头对准你妈。看上去,她只是憎恨第三者,甚至给男人留了面子,看着是不是像那些诅咒小三的女人,内心愿望其实是希望男人迷途知返——但我妈坚决不答应复合。你认为这是为什么?”
我想了想,想不明白。
“因为她要报复。但报复需要冷静,需要目标明确,她明白这个社会对男人出轨过于宽容,世上只有‘□□羞辱’,没有‘嫖客羞辱’或‘奸夫羞辱’,所以她没必要去我爸那里浪费精力,除了给我爸增加一点花边新闻,毫无损伤。只有把你妈那边闹到人尽皆知,闹到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挖苦、鄙视和嘲笑,闹到这种难堪能够跟随她、跟随她的新家庭一辈子,才算报复。我妈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却不代表她不会算计人。或者说,就因为她善良,她想算计人才会百发百中,所有人都会相信她,同情她。我爸想不到这些,你妈想不到这些,你更想不到这些,就连我,也是在随后那些年才慢慢想明白。当然,她只算计过这么一次。倘若她早点把心机用在我爸身上,恐怕不会离婚。她只是真诚的,全心全意的,毫无保留的,绝无计算地爱着一个人。她平时傻傻的,一直傻傻的,只是因为不愿意算计别人。”
我的确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内幕,当年的种种事情,我想到只有无力和苦涩,我也有很多不甘和不忿,却也从来没想过那一幕幕疯狂是经过算计的。
“你以为这种心机只有我妈妈有?”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说什么?
“我也有。”他还是笑着,“我刚才给你打的那些话,你知道吧,都是故意说的。”
我点了下头。我猜他是故意的。
“你今天对我做的事……”他轻轻“哼”了一声,“别太在意,其实你或多或少感觉到我有意激怒你吧?我看你不对劲,不哄你,不哭着让你心软,反而让你得逞,其实我多少也有……想和你扯平的意思。我一直内疚从前一次次打你,你从来不恨我,我就越内疚,要是你也伤害我,那至少我不用再背负那些内疚了。而我在本质上是不会怪你的——你知道吧?就像你不会怪我。所以我不是因为内疚才不怪你,而是本来就不会怪你,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我理解他的意思,我们不会怪对方,只会怪自己。这很奇怪。
“何况,”他伸出手翻动着袋子里的药盒,“其实你没那么……想伤我,你的动作看着重,其实很轻,用不到这些药。你就是这样,想了一堆伤人的办法,最后其实只有你受伤。”
他在想方设法降低我的罪恶感。
我爱他,因为他不管多么生气,每一次每一次,他下意识为我着想,为我找一堆借口,一堆台阶,爱的本质也许是希望别人爱自己,也许是在别人身上发现自己,也许是我还不懂的东西,但我想我没法爱他之外的人,因为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么了解我又对我这么好的人。
“包括我给你的那些消息,我了解你,我知道你在什么情况下一定回复我,你会为什么事动怒,会因为什么问题说话,我还跟你装可怜,引发你的罪恶感和同情心,这些其实你都明白。”
“我不明白,我只是有点怀疑。”我说。
“现在我告诉你了。”他说,“明白了吧?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某些情况下,我也可以把所有心机用在你身上,算计你,利用你,报复你,害你。这些东西我都会,但我应该不是一个坏人,我不希望用这些小聪明去利用人或者算计人,我宁可它只是人际交往里的一点情商和小手段,我还是希望有坦诚相待的朋友,和每个人保持轻松愉快的关系。这些你也相信吧?”
我点头。
他好像松了口气,他一直很在乎我在不在乎他的心机。我不在乎。就算他害我又怎样?就算他害死我又怎样?
“你只是狠不下心。”我说,“你妈妈只是狠下了心。”
他又笑了。奇怪,为什么气氛这么友好?果然谈话氛围都是由他主导的,我毫无作用。
“所以,你能控制我,我也能控制你。当然如果当年我不打你,而是对你使坏,那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你比我更隐蔽,更能取信于人。你和我妈倒是一类的,平日形象太好,只要你们愿意,你们说啥别人信啥。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的性格,你总是……气我。今天你的方式更是再创新高,你真有创意,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原谅你。”
“你不用原谅我。”我低下头。
“好在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原谅不原谅。我不是想说这个。”他说,“我只是觉得……累。我和初中那些朋友联系了一下,问了他们都跟你说了什么,所以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