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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来越喜欢抚摸。
听说豢养宠物的人最喜欢将手放在猫、狗、兔子的毛皮上,顺着纯色或带着斑纹的毛发来回抚动,毛越来越顺滑,手也越来越温柔。有些家庭特意给老人和孩子买宠物,就因为小动物有潜在的治愈作用。我对小动物、小孩、弱小的东西一向敬而远之,我不喜欢它们必须依靠别人的样子。
但我喜欢他靠在我怀里的样子。
欢爱过后的他最脆弱,半湿的鸦黑头发,汗味的纸白皮肤,半阖的潋滟双眸,慵懒绵软的从颈部到腿部的线条,我的手顺着他的黑头发向下,抚过他天鹅样的颈子,骨感的肩背,微凹曲线的腰,有时揉揉他的肚皮,有时顺势继续滑过他的臀腿,如果他刚好弯着一条腿,就继续摸到小腿,甚至脚踝。他的皮肤干得很快,又滑又暖,摸到腰和肚皮他会嘟囔“痒”,有时会躲,在被子里拱来拱去,这种恋人间的亲昵感无法用语言形容,我们明明是两个人,却好像黏在一起。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单恋,单恋只是爱情的一个伪命题,和爱情无关。
多数时候他睡得香甜,我便看着他的睡脸,有时拍张照片。可惜我们平时只开钟点房,他只能睡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我会在还差半钟头时把他叫起来,督促他看习题,这时他的表情十分复杂,有奇怪的震惊,有少量的不情愿,有一丝同情,还有许多迁就。但他仍然乖乖地以最快速度做完我说的功课,用最后五分钟一边穿衣一边不停吻我,我们手忙脚乱,却又无比快乐。
今天不一样,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共度一个完整的夜晚。我懒得想明天如何应付妈妈。也许根本不用想。他们那个宴会不知要弄到多晚,舅舅一般会在宴会后找妈妈和那个男人说几句话,等他们回家又要忙着给孩子洗澡哄他们睡觉,然后再忙他们自己——哪里有时间注意我在不在家?就算注意了又能怎么样,她和爸爸不也是高中情侣?她不也照样考名牌大学?爸爸也在她的辅导下上了个还可以的学校,据说奶奶当年对她还挺感谢的。
我以为这一次他能一直睡到天亮,没想到他打了个呵欠就开始说个没完,在小店里他明明安静地听大家说话,现在他时而在我耳边,时而在我怀里,时而坐我身上,我的手已经习惯了一定的抚摸路线,却见他满床乱动,我屡屡摸空,他看我摸得舒服就开始摸我,说了一声“手感不错”,又摸几下,接着又是揉又是搓又是捏,来了兴致再咬一口,他要是养动物,那动物大概每天在家里绕着他走。
但这仍是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我们明明累极了,却根本不想睡觉,只想用手指和脚趾碰对方,用嘴唇碰对方,用额头抵着额头磨蹭,我也想学他的样子轻轻咬他,可惜现在是夏天,能落口的地方有限。我后知后觉,突然明白他其实也想跟我在一起,他同样珍惜和我共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不论是在一群人中说笑,偷偷递一个眼神;还是夜深人静二人独处,这么宝贵的时间,睡觉太可惜了。
我心中泛起极其浅淡的悲哀,其实它不浅淡,只是积蓄在我看不到的深处,升起一点雾气和烟气。
我极端,可惜我的激烈只在自己内心,我懦弱又可笑,举凡十几岁的人标榜的“对抗世界”,叛逆或断然决裂,我统统做不到。我始终不上不下,只肯在头脑框架允许的范围内进行一点微不足道的反抗。我没有勇气任性,没有勇气提出要求,没有勇气张扬自己的自私自利。就像我和他,还没开始时我就已经接受了一条注定分开的道路。我这样的人注定无法得到长久的幸福,他也说过,懦弱的人不配得到爱情。我们是懦夫。
“怎么了?”
两个人贴得这么近,他能轻易察觉我身体和神色的微微僵硬。
我无法告诉他心中的想法,我说过诚实,原来诚实只是理想,人们需要谎言。我斟酌着,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借口:
“和我在一起……会不会无聊?”
“什么?”
“就是……”我回忆着,也许我心里在乎这件事,只是我刚刚察觉,“你身边有那么多会说话的朋友,我只会学习。”
“什么啊。”他的脑袋在我胸前一阵乱拱,“想什么呢。”
我没说话,抚摸他白皙的后颈。
“不会。”他抬起头。
“是吗?”
“嗯。和在一起我觉得安全。我不是怕这个世界,但世界的确可怕,人心尤其可怕。人太善变,这一秒肯定的下一秒也许就变了。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觉得……什么也不用担心。”
“但我也伤害过你,不止一次。”我心里想着,却很卑鄙地没说出来,我害怕他去回忆。
“我什么也不担心,真的。”他又说了一遍。
他的神色过于郑重,像某种誓言,又有某种……近似自暴自弃的情绪。我们在一起或多或少有这层意思。放弃未来享受现在的人都有点自暴自弃。
“我其实……”他在昏黄的灯下温柔地仰着头,看我的样子像极了待宰的动物。
我没能听完这句话,电话响了,他的。
我诧异这个时候为什么有电话,随即心脏几乎要蹦到嗓子,莫非他妈妈回家了?没错,我们太大胆了,怎么敢就这么出来过夜,我太不为他着想了!
他比我镇定多了。
他揉了揉嗓子,接起电话,假装被吵醒般拖着嗓子说了一声“喂”。我想他在一瞬间已经想好了无数理由,他甚至拿起另一个手机打开微信准备打字,他开的是队长的头像。
“什么?”
他突然脸色一变,语调也变了,听筒离我近,我清楚地听到对面的内容。打电话来的是他妈妈的同事,他妈妈护理的一位病人儿女不孝又不讲理,刚才发生冲突,正在医院骂人,这位同事偷偷给他打了电话。
“阿姨谢谢你,我马上过去。”他迅速起身,挂了电话就给队长拨了过去,让队长帮忙叫几个人一起去医院,等我回过神,他已经穿好衣服,弯身穿鞋。
“你真要过去?”我问。
“你说什么?”他反问。
“你妈妈是个成人。”我说,“她有能力处理自己制造的问题,如果没能力就培养这种能力,培养不出下次就不要做能力范围外的事。何况医院有同事,有保安,闹大了还可以报警。你一个高中生过去做什么?”
他一脸匪夷所思,仿佛我说的是外星文。他漆黑的眼睛升起冰冷的怒气。
“你是不是不知道现在医闹有多严重?”他的声音是冷静的,手上的动作没停。
“这不是医闹。”我说。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对方是个成年人,不,只要对方是个人,她就必须独立地做好每一件事?她遇到刁难必须自己解决,否则就是无能?”
我没说话,这不是我的主要意思,但我有这层意思。
“我最讨厌别人欺负我妈。”他的口气斩钉截铁。
我没说话。
“我不会原谅任何一个欺负我妈的人。”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又说,“难道你妈遇到问题,你第一个想法是她应该自己解决问题?你身为一个儿子,竟然不想着赶快去保护自己的妈妈!”
我说不出话。
他拿起手机就往外走,我难受极了,很多话堵在喉咙里,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匆匆奔向房门。
他突然停住了。
他转身,突然向我跑过来,用力地亲了一下我的脸。
“你别难受,我们明天再好好说。”他在我耳朵边说,又亲了一下我的耳朵,“我爱你。”
我感觉自己快哭了。
他为什么这么温柔?即使我们有分歧,即使他看不惯,即使我想和他吵架或冷战,他还是能压下不满先想到我的心情。
我看着他,他的眼泪突然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猝不及防,他怎么先哭了?
“对不起,我知道你就是这么长大的……我……”他又亲了我一下,手忙脚乱地擦眼泪。
“你先去你妈妈那。”我同样手忙脚乱,抽出纸巾帮他擦着脸,“我知道,你赶紧去,有空再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他匆匆走了,他的眼睛里还带着泪,我心头一阵云雾般的恍惚。
他爱哭吗?我想起第一次去他家那个晚上,我在他的储物间全身发抖,他漠然对着他妈妈的打骂,现在想想,他妈妈不是一开始就提了声音动了手,倘若他像平时对同学那样说几句高情商的话,随口说句笑话,哪怕敷衍地做些保证,他妈妈也许很快就会在他的开解下转怒为喜,至少不会动手。他不是没有脾气,不是没有报复欲,他的冷漠就是他的报复。当他不哭不叫不求饶,以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妈妈,就像一根火药引线在风里引人点火。他对他的妈妈有极度的爱和愧疚,也有极度的报复欲。
世间感情真复杂,我和我妈妈像两块冰互不搭理,他和他妈妈却是两团火相互烧。感情的确需要小心翼翼经营,夫妻也好,母子也好,父子也好,有时错了一步,整个轨道就彻底偏了。爱中有恨,恨中有爱,我成了妈妈生活的旁观者,他则要一辈子保护他的母亲。他比我温柔,比我懂事,比我感恩。
所以我做梦都不会想我们的未来。我愿意做他永不见光的地下情人,和他在他妈妈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约会,因为我爱他也理解他,更知道两个家庭之间有怎样一笔根本算不清的糊涂账。但那是不够的,只要我出现在他的生活,他妈妈就会想起不堪的过往。而且,他的妈妈希望他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儿女双全。他不担心未来妻子会和妈妈产生矛盾,没错,我或多或少了解了那位母亲,她打心底里不想为难儿子,她不会是个挑剔的单亲妈妈,而是会用善意和周全的照顾对待未来的媳妇,还有让她无限欢喜的新生命。这就是他们的未来。
我呢?那时我在做什么?
也许什么也不做。
我答应过他,他随时可以结束我们的关系,我不会对他有任何怨言。
我是不是已经开始后悔了?
我无力地躺在床上,瞪着眼看漆黑的房间,我不想看到光。我的双手摸到的不过是没什么温度的床单和被子,他把温度带走了。我试着想象,我不是一个擅长想象的人,想象多无聊。但我试着想了一下我找了其他人做男朋友,或女朋友,我们变成情侣。我想象招福、作家、副班长、班长、队长、师兄、班花……一个一个想过去,公平地说,做为一个有能力保证自己经济实力的人,我没有不良嗜好,处事还算讲理,我可以做一个及格线以上的恋人。而他们各有各的优点,做为恋人的分数应该比我更高。他们很好,世界上还有更多优秀的人、美丽的人、善良的人,也不会缺少对我有兴趣的人。但他们不是他。当他第一次为我流眼泪的时候,当他每一次为我流眼泪的时候,他潋滟的样子就变成一个最独一无二的存在,没有人与我有如此深刻的命运关联,没有人能引出我最深沉的爱与恨,我们的爱情里有光,更多的是黑暗,那才是我们无法抗拒的。
我一夜未眠,始终担心他和他的妈妈,但没发来什么消息。我从宴会出来没带任何习题册,只从网上的模拟题库里调出两套题做完。趁天刚亮退房回家,妈妈他们没醒,保姆也没醒,我在摄像头下上了楼梯,心中升起强烈的恶感。为什么我必须生活在摄像头下面?为什么我的生活如此扭曲?为什么我们的命运如此扭曲?我们时时刻刻被监视,好不容易遇到能够给彼此幸福的那个人,却注定分开,注定没有结果。偏偏造成这种扭曲的人是我们的爸爸妈妈,偏偏他们不是恶人,他们也只不过是被命运摆弄的可怜人。我们能怪谁?
直到第二天他才有空和我联系,确切地说是在补习班碰了面。我已经从队长那问到了大概情况。
简单的说,一个老人有两个孩子,老人偏疼儿子,外地的女儿只肯拿自己应该拿的赡养费和医疗费,本地儿子一文不出,他妈妈见老人可怜帮忙垫付了几天住院费和护理费,没想到马上出院的老人病情突然反复,儿子不肯出钱前来闹事,诬陷他妈妈不安好心……说真的,我最烦这种扯不清的家长里短,这种事从一开始就该走法律程序,如果儿女态度恶劣,再找个媒体威慑一下。为什么要闹到两伙人在医院差点打架?
我直接把这些话说了。
他一脸无奈,气呼呼几秒钟,又开始笑。
“你说话真不客气。”他说。
“不对吗?”我问。
“对。”他点头,“但你忘了老人不会告自己的儿女,我妈也没想到后续有这么多麻烦。”
“你们这群圣母心态的人就是该反省一下自己,做好事不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