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的,有时就是助长恶的气焰。”我说。
“你说你这个冷面旁观的态度,你以后结婚了对丈母娘的事也这个态度?”他是笑着说的,说着说着笑容僵住了,又说:“昨天我落下一套题,今早囫囵吞枣似的做了,你帮我看看?”
他在转移话题,他转移话题的技术从来不高明,也许因为我们之间的话题过于切身刻骨,没法圆转,只能硬拗。
而我从来不想为难他,接过他的手机站在树荫下开始看,他恹恹地用手擦了擦不存在的汗,情绪不太好。
我们已经不想谈那天晚上的争论,不想谈任何关于未来的话题,我们的未来什么都可能有,就是没有对方。
不过比起回避,我同样不希望他把话憋在心里,我一边看题一边问他是怎么处理的,他说着说着就开始为他妈妈抱不平,总结一下就是他不认为他妈妈做的对,但不知好歹找他妈妈麻烦的人一律不是好人。他还说,他去医院的时候他妈妈正和那个“傻逼儿子”吵架,我想象他妈妈吵架的样子,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当年她站在我妈妈的公司外。
我依然直接告诉他。
“你气死我了。”他已经被我气得不会生气了,边笑边说,“说话从来不会拐一点弯。我妈当然会和人吵架,你以为护工就任劳任怨伺候人?喜欢刁难的人多了,护工不会应付不会吵架还不被病人吃了。我妈只是心肠太软容易吃亏罢了,她的脑子又不比别人差。”
他说到妈妈就是这样,既骄傲,又无奈,又心疼,又忍不住。交往的最初几天他有意回避“我妈”,后来根本忍不住,下意识张口就“我妈”,我早早就知道他的宝妈程度,明白这不过是他的正常状态。相依为命的母子本就不易,他妈妈又为了付出那么多,牺牲那么多,不论他愿不愿意,这份母爱他无以为报。
换成我是他……
我才不会这么宠妈妈,就像我妈妈每每在爸爸溺爱我时疾言厉色,我们骨子里要求高,甚至冷漠,我们默认对方必须达到自己的要求,达不到就在心里使劲抱怨。
真糟啊,他也是,我也是。
他绘声绘色跟我说他妈妈怎么骂那个不孝子,有理有据,甚至称得上伶牙俐齿,把对方骂得暴跳如雷,病人医生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热闹,那男人想撒泼又怕他带着的那群五大三粗血气方刚的高中生,最后只能灰溜溜跑掉——只给了一点钱。后续的住院费医院已经联系了那个在外地的女儿。
我突然觉得他的处理方法挺好的,的确不如我实用,但解气。我不知道他妈妈伶牙俐齿是什么样子,在我面前她要么狰狞要么端庄,但在他心里母亲是世界最好的女人,也许在那个男人心里也是。离开我他会幸福吗?会吧。那个男人和我妈妈在一起不就很幸福,他看到妈妈公主般教训孩子就会露出无比温柔的笑,这不就是幸福?就算心里再爱一个人,还是会有另一种生活
我有吗?也许。但我不想要。
“我不讨厌你妈妈。”我说。
他愣了。
“我不讨厌。”我认真地说,“不用特意跟我强调她的优点,像以前那样说话就好。我也不会恨她。你不用担心。”
是的,我不恨她,我没资格恨她,她应该恨我。
“怎么突然……说这个?”他不太自在地摆弄手机。
“你说话太不自然。不用有心理压力。影响成绩。”我说。
他无语。但我能想到的不过是成绩。成绩高于一切,现在这个阶段对他尤其如此。
我知道所谓的“婆媳关系”,也知道在漩涡中心的那个人有怎样的压力。奶□□脑清楚,哪怕是表面文章,她也很想对媳妇好一些;妈妈为人孝顺,哪怕为了名声,她也不想和婆婆闹僵。但她们几乎水火不容。爸爸呢,天天不是救水就是救火,不是哄这个就是哄那个,我不希望他有如此彷徨无助的心态。他比我爸爸聪明,圆融,但没有我爸爸的乐天,他会把所有伤害压在自己身上,只希望我能好过点,他的妈妈好过点。我不能让他过这样的生活。他那么担心我把他的妈妈放在我们爱情的对立面,当成仇敌恨之入骨。他跟我说他妈妈的很多优点,他也知道这样做不过火上浇油。
他一直如此辛苦地生活,哪怕只有一年,我也希望他是轻松的,快乐的。
可惜我说不出这些,太肉麻了,也太炫耀了。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我察觉话音里有一丝哽咽,连忙看他。
他也在看我。
“谢谢。”
他懂我的意思。
他眼睛里分明有丝水光,潋滟的光感更甚往日,我甚至不太敢看他。我看他身后的树,树旁一排单车,车道,这是一条不宽的马路,只容两行车左右而行,我们从同一个老师的补习班出来,我们选的科目不一样,接下来要分别去各自的补习班,我的时间宽裕些,送他上车后来得及去另一个车站。幽静的马路只有树里的蝉鸣,我不知道他想着什么,又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不敢看他,我也会羞涩。
我们低着头,我能感觉到他呼吸的热度。
“你相信永远吗?”他突然问。
“‘相信那一天抵过永远’的永远吗?”我问。
“怎么想起这首歌了。”
“班歌。”
他沉默了,我喜欢他的沉默,我猜他默默想着那句歌词,我们为它争论过。
“我相信。”
“什么?”
“我相信永远,不管是那一天,或者哪一天,还有每一天。”他看着我,眸中的水光荡漾着,他好像快哭了,他好像在对我发誓。
“我永远爱你。”他突然像一块石头,硬硬地倔强地看着我,“不管你信不信。真的。”
他迅速在我脸庞亲了一下,转身上了那辆不知何时停下的公车。
天旋地转。
我不知他为什么冲动,为什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吻我,满城的摄像头,来往的车辆,也许我们的亲吻正落在一个不怀好意的镜头里。
我脸上有他柔软的唇留下的温度,像个烙印,我属于他,他是我唯一的幸福。
他说他永远爱我。
我相信。
他说他永远爱我。
我也是。
他说他永远爱我。
那个“让他快乐”的决心轻而易举崩塌了。
他说他永远爱我。
我们怎样做才有永远?怎样才有?他没有办法,我想不到这个办法。
他说他永远爱我。
如果……我杀了他呢?
这念头突如其来,我惊出一身冷汗。
明明是夏天,我在不冷不热的树荫下,从额头到手心,从后背到前胸,汗冒个不停,我连着打了几个冷战。
我在想什么?
我连忙摇晃自己的脑袋,我疯了吗?
他说他永远爱我。
一颗奇特的玫瑰种子迅速生长,它不只茎部带刺,血淋淋地扎我,根部也像刺,扎进我的心脏,再顺着血管戳着每一寸薄膜般的管壁,我似乎就要与它同化,血管变成根,四肢变成茎,脸变成花,眼睛变成花香。我不可遏制地想一个甜美又歹毒的可能:
如果……他愿意和我一起死呢?
我靠着那棵树,久久不能理顺自己的呼吸。这新的念头犹如一只冰冷的手轻拍了一下我的后颈,我浑身发毛。
是死亡的手吗?
是命运的手吗?
如果……他愿意和我一起死呢?
他说他永远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