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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了个方向朝另一个车站走,越走越快,我要忘记那可怕的念头。
以前我只知道自己自私,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但我不会刻意害人,除非对方让我忍无可忍。
现在我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歹毒。
我竟然希望他死掉,他对我全心全意,从最初只想默默帮助我到纵容我的所有做为,原谅我最过分的恶行,满足我一切愿望,只要他能给我的就一定给我,他对我这样好,我呢?明知他会痛苦,却执意要求他做我的恋人,执意让他接受一段注定伤痕累累又没有结果的感情,现在我还希望他跟我一起死。
我怎么能这么卑鄙,这么无耻,这么忘恩负义,又这么不负责任?
太可怕了。我拿出手机,逃命一样打开题库,强迫自己做题,我几乎将题目读出来,只为赶紧转移注意力,那念头却像有了生命,玩味地冷笑着。我必须用什么对抗它。
只有经年累月的学习惯性让我重新沉浸在教室里的讲解中,很久以前,我还是一个小学生,那是所优质小学,奶奶在附近买房就是看重那所学校和它附近一应俱全的教学资源。我在的班级有教师子弟,有普通孩子,也有很多从小就接受双语教学的同龄人。那时我只是茫然,妈妈走了,我无心再去学她安排的钢琴,还有一堆兴趣班,反正没人接送我。那个年龄的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意味什么,我只是痛苦,想哭却哭不出来,我不太喜欢上学,太吵;我更不喜欢回家,太压抑。直到有一天爸爸突然跟我说:“你要争气,你要考第一,给你妈妈看看,别让她看不起咱们!”
他醉醺醺的,我怕他又要打我,只想往后躲,他拉住我,打着酒嗝,哽咽着要求我答应,含含糊糊地叫妈妈的名字。
爸爸不记得这件事了。后来他屡屡向人炫耀我的成绩,炫耀我的优秀,分开这些年他给妈妈打电话不是求她安慰就是问我成绩。对小时候的我来说,“给爸爸争一口气”这理由很快在爸爸的拳脚下无影无踪,我只是太需要一件事证明自己,也太需要一件事让我沉浸其中,忘掉一切。我的小学老师们很喜欢我,可惜那时我厌恶一切同情,每天坐在教室最后排埋头读书,根本不像个好动的小学生,我只在问题的时候叫他们,倘若他们想借机表现一下关心,或者说一句开解,我不耐烦地说:“老师,我还要做题。”我遇到的都是好人,谁也没和我计较。我把读书、做题、考试当做生活的重心,又扩展成生活的全部,我刻板的思维、我理性的习惯、我较高的效率就这样一日一夜地积累,直到无法更改。就算此刻我心思动摇,如芒在背,我手中的笔没停过,脑子里的解题思考没停过,我紧紧盯着讲台上的老师,盯得他有些紧张。很多老师因我紧张过,也许就是他说过的“压迫感”。
一节课上完我冷静多了。那个附骨似的念头终于不再明显,我看了眼他发来的搞笑短信,松了口气。很多时候拯救自己的不是别人,更不是什么灵光一现,而是长久的习惯。现代社会强调家庭教育和早期教育是正确的,倘若爸爸不给我“考第一”这个通俗易懂又有难度的目标,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难说。我定了定神。马上就要开学,这几天要把假期几个补习班的资料整理一遍,再按照开学后的课表和作息重新制定两份学习计划,最好还能抽两段时间约会,哪怕一次只有两小时。开学后我们恐怕一周只能抽个几小时聚在一起。
我不禁笑了,突然特别想握一握他的手腕或者脚腕。
现实比我想象得更严峻。
“严峻”这个词有特定条件,我用的不对,但我想不出更合适的,我不是如临大敌,我没有敌人,我只是被当做一个隐形的敌人,那位谨慎的守卫者不知敌人就是我。
高三开学早,学校的大门、走道、楼梯、黑板像一条条起跑线,空气紧张得让人不敢轻易说话,熟悉的老师们也像变了个人,没了以往的说笑逗趣,抓紧一切时间讲题、讲题、讲题。教室里装了空调,学生仍旧不停擦汗,纸巾和演算纸消耗严重,书本摆满桌面,塞满桌肚,挂书袋不够用,班委会拿班费买了一堆细长的置物架,桌与桌间走道愈发狭窄,我一向保留所有资料,但反对把所有东西堆在身边,于是我和他的习题做一套总结一套扔家里一套,只把重要的那些放一份在学校查阅——我们共用,他现在就坐我后面,拿什么都方便。
“月考我必须好好考。”他说,“必须保住这个位置。”
“不会影响你吗?”我问。坦白的说,倘若他就在我前面,我可不知自己每天会想什么。
“有啊,让我不敢溜号。”他说,“我的心思一向没你那么稳定,你坐在前面,我一看到你,就告诉自己必须专心,榜样的力量啊。”
我怀疑他在开玩笑,又怀疑他在笑话我,他一边说一边眨眼睛,偏偏我就是喜欢看。燥热的教室里他的眼神像一杯苹果味的水。现在我会在放学前把飞机扔在他桌子上,有时他上着课突然拿手指捅捅我,起初我以为他有什么事,后来发现他就是忍不住想碰碰,就不再理他。我们课间有时研究题,有时说几句闲话,中午随机和班长他们或者他那几个朋友去食堂吃饭。他还是抓着我的手机——他已经很久没查看过了。
这就是我们开学后的所有往来。
没错,现在我们失去了早上的时间,也失去了晚上的时间,不是因为早自习和晚自习,而是因为——他妈妈突然加大了管理力度。
上次的医院闹剧让她迅速摆正了工作和生活的关系,现在她一心一意为自己的儿子操劳,起早贪黑忙碌,早上亲自送到学校附近,晚上就在学校附近等着,有一次我远远看到他奔向妈妈,低头喝了口妈妈递来的水——不知是果汁还是什么,装在一个带吸管的瓶子里。他和所有高三生一样背着大书包,拎着个大袋子,他妈妈趁他喝水的时候接过来,他不放手,拉扯一下还是放了手。我看到那个温柔的女人拿手给他扇风。
真是活生生的妈宝男形象。我看了想笑。
我怀疑我爸爸当年也不至如此,不然妈妈早把他甩了。
第二天我和他说了,他气得拍桌子:“你说什么?你想甩我?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我没说要甩你。”我纠正他,“我妈妈是我妈妈,我是我,我喜欢你这样。”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问了好几次“什么”。
这件事我自然说不清楚,我喜欢看他在妈妈身边依恋的样子,也喜欢他的妈妈一脸爱护,仿佛他们未经风霜,无忧无虑地走到了今天。
他不满意我的态度,耍了半分钟脾气,不过哼几声再哼几声,鼻子里的气故意冲到我手指上,凉凉的。我被那温度吸引了,他皮肤莹白,透着一点血色的红润,我忍不住问:“你妈妈……为什么看你这么紧?”
我怀疑她预感到了什么,女人的直觉和母亲的直觉都是很准的。
“怕我分心早恋吧。你不会以为只有你妈收到班主任的小报告吧?你妈怎么不管你?”他反问。
“你是说你和……”我瞟了一眼前边正和作家聊天的副班长。
“对呗。咱们班主任平常放羊似的,一到高三什么事都要抓,就怕影响成绩。就算他不告诉我妈,我妈也能从班级聊天什么的看个蛛丝马迹,女人的直觉特别准!抓个老公出轨儿子早恋分分钟的事,要不我能和副班长搞那么多暧昧信息,她盯住一个就不会想到我们有什么了。”
他这么算计妈妈应该会有很重的心理负担。或者……叛逆感和报复感?
看来太算计人就容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许笑话我!”我一笑他就跟着笑,我经常看班上的女生说着话就抬起手嗔怒着打自己的男友,他自然不会有类似动作,他只会吸气呼气瞪我,只有没人的时候他才会撞到我怀里。
真想抱他。
也许我的眼神过于火热,他不自然地跟我使了个眼色,我转过身喝了口冰水,再回头时还算冷静,他自言自语地忧愁着:“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完全找不到空闲时间,以前还有补习班,现在补习班的时间也被掐紧,在车站等我回家。”
我心头一阵烦闷,什么借口也没有,早一点上学行不通,练篮球行不通,集体活动行不通,照这个样子,我们没有一整个高三边学习边谈恋爱,我们现在就在预习分手。
“我妈……太紧张了。”他叹了口气。
“因为你谈恋爱?”我问,又说,“可是你的成绩在进步。”
“对,我进步了。”他缓缓说,“我妈紧张了。”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你要是稍稍懂一点女性的心理,就不会和你妈闹得那么僵。”他笑着跟我解释,现在我们算得上面对面说话,但早晨的教室人来人往,我们不敢太亲密,只是尽量压低声音,“之前她那么努力希望我考出好成绩,结果呢,我初中好歹名列前茅,高中连一班也考不进来。上学期进了一班后成绩一直上升,副班长的成绩一直前十,又是绯闻对象,她很自然会想这是受了副班长的影响。”
我好像能理解了。
“我妈也不是不让我谈恋爱,但就是……她心里别扭。我能理解,她要找个男的天天笑得跟朵花似的,我难道就只是开心?我看那男人未必顺眼。”
他总是能体谅别人。
“而且这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她怕我出意外,怕我的成绩出意外。她不想离开这里吗?她不想结束这种折磨人的生活吗?每当她看到班级群的聊天,家长群的聊天,你的名字永远在跳动。她好不容易走出你妈的阴影,又要听你的名字,看你的名字,我不争气又不配合,她也痛苦。她也希望当个只有优点和慈爱的母亲。她最希望我能考个好大学,一来为她争口气,二来她付出这么些年潜意识里希望有个好结果,三来,她想重新开始。”
我非常难受,但他不坦白我更难受。他说这些的时候看我的眼神是痛苦的,他知道他不说我更痛苦。
我们最亲密的关系就是互相袒露伤口,毫无隐瞒。
还有身体,毫无保留。
“喂……”他小声说。
他有点害羞,大概我的眼神又有什么不对,我烦躁地拿起他桌子上的卷子随手翻,反手在我桌上摸来红笔,我不想逼迫他,不想给他压力,但我的确难受,从精神到身体。假期我们就算不能天天亲热也能经常见面,几乎算得上天天见面,现在虽然也是天天见面,却像看着瓶饮料喝不到水,只能闻到甜味,渴得越来越厉害。这种事又不能让作家她们帮忙拉个时间差,别说她们是女生,就算跟男生也说不出口。至于我没放弃的约会、游乐园、电影院、逛街……他说过的那些,全都成了幻想。
“你们愁眉苦脸干什么呢?来吃点。”副班长扔过几袋小零食,最近班主任每周买点爱心零食,有奶糖有巧克力有花生有肉脯,班长副班长负责发。我不爱吃这些东西,他倒是挺喜欢,呼吸里常有甜味,搞得我更烦躁。我不敢看他。
他突然站了起来。快走几步到了门口。
我会意,把手放进书包,过了一分钟走出去,比平时多上一个楼层,现在整个学校只有高三上课,上层卫生间没人用,只是所有人都会早早来教室,我们不在会特别明显。
也许只是我们太小心,算了,管不了那么多。我太想他了。
他似乎更想我。他毫不犹豫地吻我,拽着我的手让我抚摸他,我挣开,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东西。
“你……你怎么天天带这玩意!”他失笑。
我按住他的嘴巴,把他的身子扭了过去,我太急了,时间也太紧了,他的身子撞着不薄的木板隔层,那声音应该不大,听着却有如擂鼓,又像我们紧张的心跳。我渴望他,他也渴望我。
“你先走。”结束后,他用纸巾把那个东西包好递给我。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多日的渴好不容易有所缓解,我想了想,的确不能留在这里帮他善后,他看上去神清气爽,嘴角的笑根本收不住,大口喘着气,满足得眯起眼睛。
我亲了他一下,开门走出去。
我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是脚步声,匆忙的脚步声。
从门口传来,越来越远,那个人故意把步子踩得很轻,几乎蹑手蹑脚在下楼。
我快步追了上去,楼梯口没看到任何人。
“你怎么了?”他从卫生间探出头,脸上有水珠。
我压抑心头的惊慌,尽量镇定地说:“刚才……外面好像有人。我没看到是谁。不确定他听没听到。”
“别慌。”他一脸镇定,我甚至要怀疑他根本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