绷着,也颤抖着,我的痛苦好像翻了倍,翻了几倍,但我能做什么?除了难受,我还能做什么?
在给作家和尖嗓子讲解的空档,我拿出一张白纸,用极小的字写下一些题目和书名。
“等下麻烦你帮个忙。”我对作家说。
作家看我。
“等一下你把这张纸拍下来,回家路上发到小群里。”我轻声嘱咐她,她点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高材生们,快一点了,回家吧,家长在外面等着呢。”
夜深了,门卫来敲门,他一脸和气,没有赶我们,提醒一声就去检查各个楼层的窗户。
我已经为作家和尖嗓子安排妥当,又和其他人互相补充计划,都是尖子生,每个人都有独特有效的方法,虽然不一定适合自己,却也是个启示。我知道自己根本听不进去,更要强迫自己认真听,哪怕只是把所有字记在本子上。我们互相提了一些意见,确定大家都有了可行计划,他们一齐看着我。
“可以了,回家吧。”我说。
他们这才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有气无力地收拾书包,我故意慢吞吞的,他也一样。
所有人走了,我们一前一后走向厕所。
我累得几乎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但我又感觉不马上和他做点什么我一定会死掉。
“没事。”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抬起手摸我的头,又摸我的眉毛,“你看你,紧张得……脸都白了,一直皱着,吓得谁也不敢说话……”
他的脸毫无血色,说话只剩一股气,笑也只剩一个概念,但他还想安慰我。他提起力气板起脸说:“你怎么回事,你之前跟作家说什么呢?靠那么近,你知不知道……”
“我一向守男德。”我无奈,他怎么还有心情吃醋?
他笑了,这次是真的笑,却让他更没力气了,他突然抱住我的脖子,我以为他会吻我,他只是挂在我身上,倒在我身上,仿佛我不是我,我是氧气,他必须拼命靠近才行。我紧紧抱住奄奄一息的他,我不知我在吻他,还是人工呼吸,他身体冰冷,像已经死去,他没有力气,像个幽灵。
我不敢动作太大,我猜他妈妈一定还在门口等着,他学多久,她就会等多久,她担心失去自己的儿子,她的情绪同样煎熬,她的控制欲一向强,无时无刻把儿子放在视线才能安心。所以我们不能做过火,不能弄出味道。
可我没法放开他,他也不想放开我,我开始思考这里有没有合适的自杀方法。
没有,楼不够高,有危险药物的实验室早关了,走廊和每间教室有烟雾感应器和自动灭火器,连根绳子也找不到,一个人死尚且困难,何况两个人。他回去要面对什么?眼泪还是打骂?哪一种都让他难过。他不能解释,他的解释只会增加他妈妈的怀疑,我揉着他的头,脊背,他乖巧地在我怀中喘气,越发像只临终的动物。我突然想掐死他。
掐死他,我走出去找辆车撞,皆大欢喜。
我放在他脊背的手不自觉地向上移动,试探着,停在他的后颈。
他的脸贴着我的肩膀,闭着眼睛,没什么力气地抱着我的腰。
我的拇指向前,和食指配合成一个半圈,我的食指碰到了他的喉结。
他笑了笑,在平时,这是一个暗示性的举动,我先是摸,然后是吻,还舔过很多次。
放在他头上的手也在向下滑。
但我停住了,他不是真的没力气,人在遇到危险时反抗力气大得惊人,哪怕他愿意死掉,在被攻击时身体也会下意识反击,就算我力气大些也没有绝对压制的优势,那些用手掐死别人的桥段在现实里很难实现,除非对方是瘦弱女性或小孩。
我松开手,我会找到最合适的方法,高效,迅速,不会失误,没必要做无用功。
我亲着他的额头,他的鼻子,他的嘴。
“没事,今晚没事。”我对他说。
他疑惑地看我。
我们又抱了对方一会儿,难舍难分,真想睡在这个厕所里。收拾书包时,我迅速折了个飞机扔给他,他握在手里,又藏进书桌。等我们不情不愿地走下楼,一楼楼梯口出现三个影子。
我们差点拔腿就跑。
“你们下来了?”一个男声。
原来是班长、副班长和作家,他们在等我们,两个女孩已经困了,眼皮都快抬不起来,班长也是硬撑着,但他们还在等,只为和我们同时走出校门看着不那么突兀。
我胸口有种陌生情绪。
大概是感动吧。高三的每分每秒都是重要的,高效率的好学生最重视计划,时间表排得几乎没有空隙,更重视养精蓄锐,不会无故熬夜影响第二天效率,但他们仍然等在这里。
“谢谢。”我说。
“客气什么,我们才应该谢谢你呢。”副班长说,“好了好了,我们出去吧。”
我们前后走着,我和我的“女朋友”在后面,他和他的“女朋友”还有班长在前面,要感谢副班长和作家从高一就成了好朋友,每时每刻形影不离,所有家长都曾不止一次看到活泼的副班长身后有个文静小女生,分也分不开,她们一起出门,带着各自的男友,一点不奇怪,至于班长……大概被当成凑数的,也是让家长安心的。
他们的家长都在,他妈妈正和其他人说话,看上去聊得很开心,我也早就叫好司机,上车时我听作家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上仙给我列了个额外的提纲,你们要不要,我拍下来了。全是今天考试卷的扩展知识。”
她真机灵。想到我们的关系全靠她和副班长一路保驾护航,我对她、对她们的感激更深了。
我要关车门的时候,他们全都拿出手机接收作家发的图片。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似乎又要哭了。
我已经想好了保护他今晚不挨打的办法,不论他的妈妈心情如何,学习成绩和未来前途终归要放在第一位,而我列出的那张极度繁琐的所谓“考点扩展”,不需要费脑筋,只需要大量翻书和翻习题册,却能营造出一种“必须马上弄完”的紧迫感,让家长相信只有趁着考试刚结束的记忆期才有最好的巩固效果。他回家只需十万火急地翻书,不,以他的聪明,回家路上就会一刻不停的看,也许还会说自己遗漏了太多东西——这都是骗人的,我编来帮他骗妈妈,只要他不停止学习,他妈妈恐怕没有理由打断,最后她就算不睡,也没有力气打人。她妈妈不是暴力狂,打人大多是受了刺激才动手,今晚消磨掉火气,明天再想起自然平和许多。
他的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我其实看不太清,他那么爱哭,只爱跟我哭,我走了,他的眼泪就流不出来了。
我还是想安慰他,说话,手机,手势都不行,怎么办?
我突然想起这个家伙经常对我做的那些十分隐蔽的小动作。
我假装按风吹着的头发,我的小指和侧腕贴着头,拇指和食指交错,让他能看清那个心形尖角的形状。
关上车门,隔着车窗,我看到他又笑了。他的笑一直那么美,在月色下,在灯光下,他波光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