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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理智的人。
我的基因镌刻着旁观、逻辑和求证,我的血液流淌着刻板、冷静和计算,爱不能改变我,恨不能伤害我,他人的议论不能羞辱我,我这样的人适合生存、适合优秀、适合在困境中打拼、适合将自我和世界放在天平两端维持势均力敌。理性思维加上较好的外貌条件,优渥的家庭资源,一路顺遂的成绩,就算成长道路遭遇挫折,就算个人生活难免遗憾,完全可以将种种错误当做试错成本一笔勾划,将些些难过当人生体验一笑而过,自私如我,冷漠如我,怎么会长久地陷于心理上的迷思,时而疯癫,时而狂躁,时而要死要活?
最了解我的人是他,他曾经大惑不解,在杀我未遂后真诚又细致地为我分析:一个人有这么好的条件,这么广的未来,今后注定人生锦绣,何必一直为过去纠结?他劝我走出来,他也用尽办法这样做了。是的,一个金钱外貌成绩什么都有的人动不动想死,不是脑袋有病就是心理有病,矫情造作,让人不适到了极点。
认识我之后,他开始翻心理类书籍,最后喜欢上了其中的学问。
人的心理大多不能保持完全的正面饱满,情绪如曲线波动,对人性过于天真却深谙人心的他深知这一点。
他理解他自己的苦闷、暴力和厌世,也理解他妈妈的依赖、偏执和压抑,但他理解不了我。
人擅长自保,擅长在心理上寻求平衡点,某一点的不愉快可以靠另一点补足,他把他的生活用不同的人和事塞满,就是为了多几个平衡点在脆弱发作时歇脚。妈妈打了他,他安慰自己“至少我有朋友”;朋友“背叛”他,他安慰自己“至少我成绩好”;人缘、成绩、情商、篮球、队长和姐姐、外貌、丰富的人生经历……他在这些平衡点来回跑,如果没遇到我,他会有更多落脚之处,相互的连线可以织一张网,日渐紧密,在他失落的时候牢牢兜住他,哪怕自保的最后是作茧自缚,至少得到了心理上的安全感或者麻木。人不就是这样?
我却奇怪,在他眼里我什么都有,我的平衡点比他多,因为我比他有钱,我有旁人的喜爱和唾手可及的未来,我整天要死要活过于有违常理,他在学校、在社会、在医院、在他妈妈口中接触、听说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恐怕只有“精神异常”能解释我的异状。
我不能告诉他。
我没有心理疾病,我只有心病。
我极度的自我厌弃、我的悲观、我对死亡的发自内心的渴望、我的报复欲与破坏欲、我的一切负面情绪都不是无凭无据。每当我求生似的为自己辩护,每当我逃避式的钻进书本,每当我从一个格子躲进另一个格子,就像幼小的我想在房子里找一个藏身的空间,爸爸在后面追我。
酒气冲天、跌跌撞撞、不抓住我不罢休。我希望前面的路长点、再长点、暗点、最好漆黑一片,让我可以逃得更远,这就是我心中最初的街。
现实只有楼梯、墙壁、不安全的房门、柜子门、床、桌子、世界渐渐变成一个个小格子,我的思维那么死板,从此只知道这个比喻。
爸爸抓住我,他的巴掌落下来。
“都怪你!”
“都是你的错!”
“你为什么多嘴!为什么多嘴!”
“如果不是你多嘴!你妈妈不会提离婚!”
“自以为是!你为什么要指使我!你也看不起我!”
爸爸喝得太醉了,这些话清醒时他不说,醉后一直说,伴随巴掌、拳头、脚。
我有求根究底的性格,一道题一定要解到最后,不会就到处询问找到明确答案。
只有这些话我不敢问,爸爸是不是迁怒,是不是推卸责任,这些不重要。
我只知道后来种种不幸皆从我的一句话开始。
那天晚上,我的家庭彻底陷入万劫不复。
妈妈再也没有太平日子,爸爸也是,我也是。有人打妈妈,妈妈恨爸爸,爸爸束手无策,我被遗忘。
不是遗忘,是我不肯理妈妈。当发现事情难以挽回,我便不再考虑如何留下妈妈,妈妈不是忙着转移财产就是忙着躲我,我已经记不起当时对妈妈的态度,只记得从那时候她开始有点怕我。他们的离婚过程刻意避开我,我清楚地站在爸爸一边,根本不考虑跟着妈妈。妈妈没有试图说服我,以前我曾认为她根本没想要我,现在想想,她那么了解我,就算说了也不过换来我的冷言冷语,我甚至会认为那是大人为了维持表面道德的话术,她何必来碰钉子。待一切手续办完,我坐在妈妈布置过的房间发呆,把她写的课外班的课表撕碎扔进垃圾桶。
起初我自然不会把事情的起因追溯到自己头上,直到爸爸更凶地酗酒,直到我在酒吧酒馆到处找他,他不跟我说话。
我习惯性地把回忆停在这里,再用“殴打”连上,以逃避可能的真相。
那段被我抠掉的记忆是独立的,却也因此更完整,像一块大石头,时而压得我喘不过气,时而在我身后滚动。
那时我在爸爸长久的沉默和逃避中忍无可忍,我开始指责他,我要求他必须振作。和妈妈一样,我也被没用的爸爸耗尽了耐性,而我说话一向不好听,我说他应该检讨自己的错误,应该向前看,没有只属于一个人的过失,妈妈既然走了,我们更要为自己着想……我为什么那么讨厌别人对我讲大道理?因为我自己讲过,我深信我说的话是正确的。
爸爸看着我。
爸爸很好看,即使胖了,即使颓废,即使满身酒气,他依然有一双看似清明的浅褐色圆眼,我的眼睛有些圆,像他,颜色没他那样浅淡温柔。那双痛苦、无助、走投无路的眼睛逼视我,看上去比我更单纯。
他也像今天的妈妈一样对我忍无可忍。
他突然挥起巴掌。
“你还敢这么说!都是你的错!”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个子比同龄人高,却不壮,以前爸爸喋喋不休地要求我“多吃点饭”,“别跟你妈学”,我几乎被他一掌打飞,变成一张纸片。
他没收手,像要把他的委屈和愤恨全部发泄出来,他骂我多管闲事,骂我自作聪明,骂我毁了我们的家庭。后来我继续挨打,挨过很多次打,费了很多时间,我终于明白了爸爸口中的“你的错”。
我彻底沉默了。
爸爸从未具体地说过整个事情的过程,他清醒时躲我,也许他不是故意把事情推在我头上。
我只能在他醉醺醺的责骂中拼凑事情的真相,真相很简单:爸爸按我说的办法去找那个男人的妻子。
在我有限的社交里,阿姨们都是细致温柔的,像妈妈那样咄咄逼人类型我根本没见过几个;我以为母亲都不愿孩子失去完整家庭,那位阿姨一定会顾念她的儿子,想要稳住婚姻;我以为她和爸爸一定能想出一个稳妥的办法维持各自的婚姻……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我大概以为世界围着我转,别人都活在我浅薄的意识里。
结果阿姨不肯忍耐,她不但要离婚,还要让所有人知道有个女人勾引别人老公,有个男人准备抛弃含辛茹苦的发妻,有对奸夫□□要伤害两个家庭,包括两个刚上小学的孩子。
爸爸说,如果那时我不多嘴,妈妈就不会走。
我一直安慰自己那是爸爸的妄想。
今天,就在刚才,爸爸的说法被妈妈证实了。
原来当年妈妈真的不准备抛弃家庭,原来她准备和爸爸和好。
爸爸会同意吗?会。我最了解爸爸对妈妈的感情,他会愤怒会伤心,但他更怕失去妈妈,他甚至可能因为害怕再一次失去妈妈而努力一点;
对方的家庭会好吗?也许会。男人不是风流惯犯,对妻儿的内疚会让他更加自律,更加拼命。
我长久地为自己寻找借口,淡化自己在这件事中的存在,我不敢说话,不敢对爸爸评论妈妈,不敢对妈妈评论爸爸,不敢评论别人的评论,曾经和现在,我无数次思考爸爸的指控。
爸爸是不是迁怒?他爱妈妈,这件事的源头明明是妈妈,他从不说妈妈,他怪我,他打我,这公平吗?
爸爸是不是推卸责任?他让一个七、八岁孩子承担父母离婚的主要责任,这公平吗?
答案在爸爸重复的绝望中不重要了。
就算我只在这个庞大的错误中说了微不足道的一句话,那句话却是一条导火索,点燃了一些沉积的东西,烧出一个再也无法弥补的口子。每当想到这些,我就想世界上没有我就好了,我是一切事情的罪魁祸首,我一手造成了爸爸妈妈的离婚,一手造成了另一个家庭的不幸。他打我是我活该,我报复是我阴暗,我从未对他的妈妈说过不敬之语,因为一切是我造成的,我没资格计较任何事。在那个月台上,第一次,我真的打算自己跳下去;第二次,我真的开心我终于能死了……爸爸含糊的话包裹着的真相反反复复折磨我,生活中的任何一种不如意,不论是我的、爸爸的、妈妈的,或者是他的、他的妈妈的,都让我想起可能有那么一个机会,只要我闭上嘴,只要我少说一句话,所有的一切便不会发生。罪恶、愧疚、质疑、否定反复折磨我。
妈妈不知道这些,她不是爸爸,倘若她知道一定不会把最后这层纱布撕下,她只是无意中揭开了我最隐秘的伤口。就连妈妈也是我的受害者,我有什么资格责怪她?就算我要去死也没资格骂她,我竟然骂她“奸夫□□”,我算个什么东西?我还伤害无辜的小孩,他们明明一直跟我示好。就算那个男人有错,他长久以来的付出和忍耐也不应该换来我的谩骂,我毫无做人修养。妈妈怎么有我这种儿子,她根本不该管我,我该被爸爸打死,我该死了让她清净。
不,我不能死。
我想起他潋滟的、带着哀伤和泪水的面孔。
我以为我长大了,在那个站台,在黄色安全线内侧,我以为我终于放弃了长久的自我折磨,懂得了爱和如何爱一个人。
原来每个人的长大都是仓促的,都是突然而然要面对成人世界。
成人世界最可怕的是什么?不是真相,不是关于世界和生活的赤裸裸的真相,而是无奈,是难以弥补的过错,是难以回头的错过,是明明拥有却永远失去,是一辈子无法释怀的不甘……
是终于明白世界上没有坏人,最坏的人原来是自己。
我忘了自己怎样走出家门,妈妈的喊声几乎贴着我的后背敲打:
“你去哪里?”
“回来!”
“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你别后悔!”
我越逃越快,我又让妈妈失态了,今天我反复让我美丽的妈妈失态,她歇斯底里的声音就是我的罪状,一个人子要把他的母亲逼到什么地步,才能让她放弃天生的矜持和后天的修养。但我没办法面对她,我甚至没法在她的目光里再一次抬起头,我低头、再低头、我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板,我不敢为爸爸说一句话,我不敢说是我怂恿爸爸的,自作聪明的是我,打碎她破镜重圆的想法的是我,破坏两个家庭的是我,让她这些年饱受非议的始作俑者是我。
我是个罪人。
我害了他,害了他的妈妈,我害了爸爸,害了妈妈。
这么多年我反反复复想我是个罪人,反反复复在心里辩论自己是无辜的,我甚至认为只要我足够痛苦,只要我承受了来自他和他妈妈的责难,那我就一定是无辜的。
妈妈最后的揭秘彻底定义了我。
又下雨了。
我一直跑,这次我怕妈妈追我,我可以面对爸爸的拳头,我没法面对妈妈。我的头发和衣服已被雨点打得半湿,我被夹雨的风推着一直跑。
我最大的罪恶是懦弱,我从来不敢面对真相,我一直希望自己无辜,甚至有意无意强调这种无辜,或隐或现暗示这种无辜,我也把责任推给爸爸,推给妈妈,推给他,自己装成一个孤僻厌倦的受害者,鸵鸟一样埋着头,如果他们一再伤害我,我就抱着鱼死网破的目的进行反击,我根本没反省,也根本不想赎罪,我的潜意识一直在自保,寻找那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一个受害者就算有错误,他难道不是受害者?这就是我阴暗的想法。但我的阴暗同样折磨我,它们劝我自首,劝我忍耐,也劝我疯狂,劝我毁灭。
我拿出手机,我的手抖得厉害,我拨他的号码,在漫天大雨中祈祷他能接电话。
真奇怪,现在我不想死了。
从那个月台第三次走下来,我不再想死亡,尽管现在的痛苦比以前更沉重,让我不能呼吸。我知道的一切:妈妈对我的深沉的爱,甚至爸爸的爱,常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