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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满脑子打算,恨不得马上重回课堂,可当我拿起手机想要调一个课件,却有强烈的恍惚感。
一离开他的房间我的注意力就无法集中。
我后悔没在走的时候看一眼他的点滴瓶,是不是快滴完了?
我怀疑我不小心碰到他的被子,会不会落到地上?
我担心他的眼泪浸透脸庞的药布,虽然我擦了,会不会没擦干净?万一他又哭了呢?一直濡湿会不会感染?
我清楚他的妈妈会精心看护他,就算他妈妈忙别的工作,训练有素的护士也好,时不时担心他的姐姐也好,还有不断去他房间的他的爸爸……任何一个人都比我更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不会有任何不周,但那些担心还是蚂蚁一样在我周身爬来爬去,我坐立难安,想立刻冲到楼上确定他安然无恙。但我刚刚说过不去看他了——至少不能明目张胆地看他。
要是我们住在一个病房就好了,他难受了随时叫我,我也可以帮他查看点滴,我也可以帮他擦身子换衣服,我还可以逗他生气,反正最后他都会笑。哪怕我们都不能动,只在两张床上转头看彼此也不错,等我们七老八十就住在同一个病房吧。不,我要活更久,我现在根本不想死亡,我想尽量久地活着,才有更多的时间和他在一起。
我强迫自己学习,但是头疼,我不希望课件发声,只希望微信能动一动,有条他的消息,那自然是妄想。我把班级群打开,里面果然在讨论他的伤势和我的病情,两个班长分别说话,班上的同学倒没有多余猜测,他们开始猜这次考试谁会拿第一。我想了想,应该是班长或者副班长,他们成绩一直稳居班上前五名,多数时候在争第二名。我希望他们同分第一,这样才不会吵架。尖嗓子发来消息,回复时我难免想起他推荐的安全旅馆,我的离家出走竟然以这种荒谬方式收场,真让人无话可说。我根本不该有那些要死要活的念头,一个人总想着死怎么能好好活着?最后我厚颜无耻地完好着,却害他受尽折磨。
真奇怪,欠他越多,我反而越踏实,债主一定不会丢掉欠债的吧?
我胡思乱想,不断翻班级聊天,那些关于我们的担忧和猜测让我平静,不在学校的日子很多人打探我们,手机有很多未读信息,他的手机想必更多,我猛然想起队长,连忙给他回了消息——队长上大学后偶尔和我们联系,消息相对滞后,他立刻回复说要来看我们,又问我病情伤势如何。我没隐瞒,队长很久没说话,最后只说了句“明天我去看你们”。我想队长一定担心他,也担心他再也不能打篮球。
我还想继续找人聊天,可惜我只认识高三学生,不能浪费别人的复习时间。招福这家伙倒是发来几句看似找茬实则关心的消息,让我回无可回。我突然又想到师兄,我对师兄终究有些抗拒,他是我和妈妈最不和平的时间出现的最不讨喜的和平使者,我不能怨妈妈,也就没少把怨气集中在他身上,想想他也真冤枉。
最后还是姐姐进来让我吃药,陪我聊了一会儿,说起他们小时候如何破坏父母相亲,我以前听他讲过一次,姐姐口中的他不是熊孩子,而是伶牙俐齿头头是道的“小机灵鬼”,我希望她多说点,可惜她也有很多工作,等她走了我又想看课程又想他,最后什么也没干成,觉也没睡成。
迷迷糊糊闻到妈妈身上的香味,她检查被子,摸我额头的温度,我想起以前在小学教室听小孩子们说话,他们互相传授要零花钱的经验,还有人说到装病,他们把装病做为“保留大招”,因为总装会被家长看穿失去效用,相反,留到犯大错的时候装,家长就会在怜爱中拖延惩罚直到消气……我一字不漏地听着,我甚至想学着装一次病,爸爸是不是就能放弃喝酒?妈妈是不是就能来看我?我越想越觉得我要好好照顾自己,杜绝生病,我才不靠装可怜让他们爱我。
但被妈妈照顾的感觉真好。
妈妈不会在床头嘘寒问暖,也不会用尽办法哄人吃药打针,她照例公事公办,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她会去了解我的每个反应,争取弄清我的每个不适,去找最好的疗法、最好的医生,务求不留后患。她也会尽量留在病房里,哪怕只是对着笔记本工作。
我醒得晚,吃了东西就拿起手机看习题。病房里只有妈妈敲键盘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她皱着眉说:“不要抓耳挠腮,像猴子。”
我放下手机看她。
她的孩子才像猴子!他们整天缠着她上蹿下跳!
妈妈看着我竟然笑了,我说不清她薄薄的笑是讥笑还是苦笑,反正不是高兴。
“笑什么?”现在我在妈妈面前有些沉不住气了。之前我对她又哭又闹,失去所有颜面,一时找不回从前赌气式的傲慢。
而我最后悔的是我在家里骂她的那句话。我怎么能用那种话侮辱妈妈,哪怕我当时抱着想死的心,抱着让她不必怀念我的意图,一个儿子那样说妈妈依然不可原谅。
妈妈轻哼一声,这是明显的嘲笑了。我顿时又没好气地问:“今天你不去工厂?”
“解决了。”妈妈说。
“这么快?”我惊讶,“舅舅帮忙了?”
妈妈毫不客气地瞪了我一眼,“我是不是个废物?只能靠你舅舅?”
“废物和靠舅舅没关系。”我说,“做生意本来就是人和人的交道,有人制造麻烦,有人解决,有人帮忙解决,有人帮倒忙,有依靠的能人也是解决问题的手段。”
“对,所以我这次又有贵人相助。”她又看我一眼,“这次靠的不是你舅舅,是你。”
“我?”我更惊讶。
“记得上次那个宴会吗,你答应暑假帮忙补习功课的那个阿姨?”
我仔细回想,为什么都和那个宴会有关?早知道我就该小心留意,而不是一直心不在焉,只知想他。妈妈说的那个阿姨我倒是有印象,低调,不张扬,从妈妈的态度能看出是个有能量和资源的。我不太确定地问:“你确定?我只答应帮忙当家教。”
“确定。那个阿姨刚好有货源,听说我被卡着就主动帮忙解决了。”妈妈苦笑,“我也算幸运,小时候靠爸爸,结婚了靠婆婆,离婚了靠弟弟,现在靠儿子。”
我听得出妈妈声音里的难过。妈妈从小优秀,不懈努力,不搞任何花哨,一言一行踏踏实实,倘若她换一个职场,未必做得比别人差。偏偏她被自己的赌气和心软牢牢绑在过高的位置,举步维艰。但在我心里,妈妈依然优秀,成败不能代表一个人优秀与否,优秀是一种品格,是一种对自己也对他人负责的态度,即使奶奶和舅舅的商业才能和管理手段远远高于妈妈,从小到大只有妈妈是我的榜样。我不在乎她失败,我只爱她失败时仍然那么努力,只有她从不放弃自己的责任。
可惜我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我连心里的想法也说不出口。
妈妈早就不需要我的理解和安慰了,她随即说:“还有一件事。你和……楼上那个孩子,你们的事没有传开。”
“传开?”
“对,本来我担心别人知道这件事——我不希望你被诋毁,你当然觉得同性恋没什么,但你接触过这类人,你想想别人背后怎样说他们?”
我想起那对和妈妈有生意往来的叔叔,他们背后的确没断过风言风语,人们对异类从不友好。而我担心的则是我们关系曝光继续给两个家庭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两个妈妈继续成为笑料。
“投桃报李,暑假你多做一份家教吧。”妈妈说。
“好。”我一口答应。
那个开旅馆的阿姨将这件事告诉妈妈,的确是现状的导火索,但她三缄其口我们就不会有问题吗?我们和各自的家庭早就岌岌可危,没有这件事也会有另一件事。她发现这件事告诉妈妈是善意的提醒——没这个提醒,下一次看到我们的人未必有她的好心,这一位选择帮妈妈和我们隐瞒,下一个也许立刻宣扬得满世界知道,到时候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一是一,二是二,我应该感谢那位阿姨,人情我应该还。
我们又一次陷入沉默,现在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冷漠,又不懂谈话聊天的技术,只好没话找话:“叔叔呢?”
“楼上。”妈妈不咸不淡地。
我意识到我说了个最不受欢迎的话题,那个男人整天去楼上照顾儿子,免不了要和前妻接触,妈妈爱面子肯定不说什么,只能心里生气。
“你弟弟妹妹也在上面。”妈妈似乎看出了我想什么,继续不咸不淡。
我才不想要什么弟弟妹妹。我既不会委婉也不想回避,干脆直接问:“叔叔和阿姨这些天一直有来往,你不担心?要不让我出院吧,回家一样养身体,你也眼不见为净。”
“过几天再说。你别小看身体问题,不爱生病的人最容易生大病,你回去还有高考,你学起来就不要命似的,不把身体弄好行吗?”妈妈有些烦躁,这些天她又操心工厂又操心我,几乎连轴转,还要看丈夫天天跑到前妻那边报道,我想那个男人不会背叛妈妈,他妈妈也不会对男人假以辞色,却又不那么确定。我清楚男人心里始终装着前妻,妈妈也清楚,看她暗沉的眼神就知道心里憋了多少气闷。她不愿被我这样揣测,开口道:“你爸爸来电话了。”
“电话?他有事?”
坦白说,这段时间我几乎把爸爸忘了,当我情绪起伏需要支撑的时候,我很难想起他,我习惯在人生大事上忽略他,妈妈也一样。
“期中考试。问成绩。”妈妈说,“我说了一句‘还是那样’,他以为你又是第一,吹了一会儿牛,说他们家其实有优等生基因,这不就激发了……”妈妈越说越好气好笑,到底笑了。不用问我也知道,妈妈不会把我现在的情况告诉爸爸,不会把我恋爱了、住院了、寻死觅活了这些大事透露一丝一毫。以前我认为妈妈嫌爸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从去了爸爸的家,我想明白了,对爸爸来说,我和妈妈是他放不下的念想,却也是他最大的痛苦,他接触越多越难过。他把我的东西锁起来不看,也许只是不敢看。与其说了什么让他担心、烦恼、悔恨自己有心无力,不如让他以为一切都好,这样他虽有不忿,至少能心平气和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更珍惜他现在的伴侣和小孩子。
妈妈对爸爸其实……是心软的,她没有任何想刺痛爸爸的心思,即使这件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即使当年爸爸没少刺她。大概我的神色有什么不对,妈妈反倒安慰似的说:“不用跟你爸爸说什么,他除了着急上火什么也干不了,倒是你奶奶要是活着……”她似乎很想白我一眼,“算了,活着也被你气死。”
我无言以对,对奶奶,我没有太多印象,她走得太早,但我又很熟悉她的一切,爸爸总跟我唠叨奶奶有多厉害——我不爱听,我总觉得爸爸滔滔不绝的赞美里包含了对妈妈的某种不满,似乎要用奶奶衬托妈妈其实没那么优秀,这导致很长时间我没法公正看待奶奶,只能逃避似的略过这段记忆。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我终于能认真想一想奶奶,毫无疑问,她是真正的女强人,她能在临终前安排妈妈转财产,这恐怕是保留一部分财产的唯一办法——我不是傻子,这里面不是没有对妈妈个性的算计,但这种算计基于对妈妈人格的信任,而且,人一旦离世根本掌握不了任何事,这种信任远远大过算计,说到底,奶奶考虑了妈妈,考虑了爸爸,考虑了我。我试图回想她的脸,她的声音,可就连那张爸爸放在床头时常拿在手里的照片,我也已经记不清样子。
我又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可怕,我想起我在站台将他抱在怀里,又想起他在站台拉住我,强烈的心有余悸让我微微颤抖。
“怎么了?”妈妈问。
我摇头,正打算找个蹩脚的话题,门被推开了,我松了口气,男人带着两个小孩回来了。
小男孩哭啼啼的,手缠了纱布,小女孩的胳膊绑了纱布,妈妈看了一眼问:“怎么了?”
“在阿姨的办公室玩,摔到了。”小女孩说。
“不要给阿姨添麻烦,过来我看看。”妈妈说。
我不禁看向妈妈,这就是我永远敬佩妈妈的原因之一,她脑子里没有太多阴暗算计,不会想情敌是不是故意使坏伤害她的孩子——这其实才是正常反应,妈妈似乎很了解对方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两个小孩绕着她撒娇,要吹吹,又说起“阿姨告诉我们怎么用酒精消毒,我自己消毒了!”“阿姨还告诉我们酒精、碘伏、双氧水的区别!”妈妈忍着一肚子气听他们说话,我则是佩服这两个小孩和他妈妈——这两个自来熟的小东西竟然到她办公室玩?现在医院的八卦到底有多热闹?看妈妈几乎压不住恼怒,他妈妈肯定也不舒服,不知道会不会对他更冷淡。
一想到他我就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