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装作疲惫缩进被子,我手上明明有一股力气,却始终提不起劲头,学习也好,计划未来也好,积极养病也好,哪怕起身活动活动也好,我统统不想做。昨天还信誓旦旦为我们的未来考虑,今天就缩得像个乌龟,我越想站起来缩得越厉害。我很会打算,却没想到想他想得这么厉害,他的伤口怎么样了?他疼不疼?他有没有和他妈妈闹别扭?他一个人,全身是伤,躺在病床上还要不断对妈妈愧疚,不断指责自己。
他想没想我?他会不会怪我?
两个小孩闹完妈妈又来闹我,我不理他们,男人将他们哄走,不知为什么,我看了男人一眼,他满脸疲惫,简直有些老态,我知道这只是过度劳累加精神萎靡的表现,睡几天就能恢复,但他有时间睡觉吗?他要面对两个女人,哄也好,劝也好,道歉也好,灭火也好,他楼上楼下不停跑,还要和妈妈去工厂,如果是以前,我也许在心里说声“活该”,现在呢?我茫然了。
一阵喧闹,队长带着一伙人来了,我还奇怪两个小孩怎么一大早就来玩,原来今天是周六。队长带了几个原篮球队的队员,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他一一介绍,都是我在他微信上看到过的,我想他们尽快上楼给他解闷,就推说自己不舒服,犯困,多数人跟我本来就没什么话,于是闹哄哄又去楼上了,还带着两个小孩——这两个小东西是不是想住他房间里?
“你怎么不去?”妈妈轻声问我。
我不回答,把脸埋在枕头里假装睡觉。可我睡不着,我竟然又开始想昨天查到的东西,什么脑损坏,什么呼吸道阻塞,还有一堆我以前没听说过的名词,会不会有没检查出来的隐患?会不会有后遗症?他心情不好会不会影响治疗?我越想越难过,我现在后悔我做的一切,如果没有我一天到晚暗示他一起死,死亡怎么会牢牢占据他的意识,让他根本想不到别的只想到这个方法?是不是他当初的选择才是对的?他想以朋友的身份帮助我再送我毕业,如果我能忍住自己的欲望和任性,认真考虑他的处境,哪怕只是尊重地顺从他的意愿,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
“你手机响了。”妈妈冷冷地说。
我想继续装没听见,可我又希望是他发来消息,他房间那么多人,谁都可能帮他发一个不是吗?也许他有话跟我说呢?我后悔刚才跟小孩说话时顺手把手机放到床头,我应该一直握在手里,万一他刚好来消息呢?我知道妈妈正在看我,她看着眼前缩成一团的被子一定认为自己半辈子的心血白费了,后悔不该又是熬夜又是插空给我抢那么多令人眼红的课程,结果只养了这么一个废物。
电话又响了,我伸出手飞快把手机抓进被子,不意外地听到妈妈一声冷笑。
我无暇理会,发来的消息提示是队长,但我知道是他!
“你看我说的吧,我们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有些人成绩肯定降。”
是他的口吻。
他说的是什么?
“打个电话?让人帮忙打字不方便。”这是第二条。
我立刻把电话拨过去,拼命压低声音。
电话那边是公放,吵吵闹闹,一群男生嚷嚷中投篮板防守,一瞬间我好像回到体育馆练球的日子,那段日子开始得迷迷糊糊,结束得潦潦草草,我想起满场汗味和篮球拍打地板的声音,还有他时不时到我旁边抢我的球捉弄我的笑嘻嘻的脸,还有让当时的我恍惚难以自持的味道和不经意的身体接触,还有我们总是穿着的一模一样的球鞋,想起这些我突然不能理解:为什么遇到他我还想死?那些日子想起来就倍感珍贵快乐,为什么当时的我不去谋划怎样延长?
随即又是一阵难过,他还能不能打篮球?以前队长队员们的闲聊中也听说过哪个人跌了胳膊伤了腿,但后面接的大多是“用了几个月才好”,只要他不当运动员,只当做爱好,应该可以继续打吧?他说过那是他保留的一生爱好。我害怕他失去任何东西,胳膊、腿、妈妈、篮球、爱好、笑容……因为他曾不止一次为了我抛弃这一切。
我突然鄙视自己,我在做什么?瞻前顾后又自艾自怨,我们的未来根本不能指望他这个只会跳楼的人,我必须马上振作。
我说:“你刚才说谁成绩下降?”
“喂!”他抱怨的声音我太熟悉了,我能想到他正吸气呼气,瞪着电话,“真是的,难得打个电话这么冷冰冰的。”
我自然不会哄他,他也早就习惯了,自顾自说:“还能有谁,班长他们在我这边,等会儿他们去看你自己跟你说,你没看看班级群?瞧瞧他们的考试成绩。”他故意“啧”了一声,大概在逗旁边的人笑。
我寻找成绩表,顿时明白他在说什么。班长和副班长竟然掉出班级前五名,作家更惨,比上次退了将近十名,我猛然想起我亲手指导的另一个同学,立刻查看:尖嗓子明明一直进步,这次竟然又去了最后一排!
“他们搞什么!”我气得快喘不过气,只好拉下被子。
“两个好朋友状况未明生死未卜,成绩下降不正常?你以为谁都像你,什么时候都能冷冰冰的学习。”他振振有词,我刚想驳斥他狡辩,突然想起从昨晚到现在,我根本看不下书,现在给我张考卷,我恐怕不知道从哪道题开始做。
“他们自己看得挺开的,反正你没参加就算考了第一也胜之不武,至于作家,你等会儿亲自骂吧。”他笑得很得意,真怕他扯到伤口。我这边有妈妈,他那边有一堆朋友,我们自然不能说什么,匆匆问了对方几句就挂断了。
虽然没说几句话,我的心却安定了,他就是有这种神奇作用。但我知道我马上又会担心他。正想着,班长他们上来了,我看着走在最后拎着书包的作家,顿时怒火攻心,我问她:“一下落后这么多名,你是怎么做到的?”
作家脸通红,低下脑袋,只敢看地板,副班长自然想帮好朋友说话,看我一眼就把话吞了回去。
“考卷。”我说。
她倒知道来见我该带什么,慌慌张张翻出一堆卷子,一份是她的,一份是尖嗓子的,作家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解释:“他今天上午有补习班,没和大家一起来,托我把卷子带来。”
我懒得理她。要了两支笔开始看他们的数学卷子,又要了一个本子,我要一边给他们看问题,一边想他做这套卷子能做到什么程度,发现他们都在看我,我懒得抬头,太久没有一头扎进题海的舒爽感,我说:“你们去忙吧,明天有空来拿卷子。”
他们本来也有各自的计划,和我妈妈聊了一会儿就告辞了,我只在他们出门时抬了抬手。我想我最重要的还是面子,在一群同学中,立刻就找到学习状态,而这种状态过于年深日久,立刻就把我固定在题目上。不过我的脑力还是有点跟不上,容易疲倦,勉强看完两套卷子又开始犯困。
“休息一下。”妈妈说。
原来她一直在旁边留意着,看我看完一套就把东西收起来,示意我躺下。
“难吗?”她问。
“比上次简单。”我说。上次老师们要杀学生的锐气,这次大概故意出简单点,提一提学生的自信。所以作家和尖嗓子问题其实不大,只是一些题目看得不够仔细,答得潦草,总成绩比平时少了一些分。
“真没想到你和同学的关系这么好,”妈妈意有所指地,“他影响了你?”
“他……总带我参加班级的还有篮球队的活动。”我不太好意思说这些事,可是心里又有按捺不住的想多说一些的冲动,那种冲动像小鸟往天空使劲跳,却不敢拍翅膀。
“哦。”妈妈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
之后几天妈妈在的时候经常看我,我能清楚察觉她不时投来的近乎放大镜又近乎显微镜的眼神,我像个单细胞生物,一毫一厘无所遁形。而我的状况又肉眼可见的糟糕着。我终于拿起课本,不时打开手机题库,我的状态渐渐恢复,我的理智也是,乏力时我不会勉强自己,我也调整睡眠,努力吃饭,开始走动,可我依然萎靡不振,我不能克制地想他,我迅速辨别出姐姐的脚步声,一听到就盯着门看,直到她推门进来给我讲他的情况。他的消息是我的水,让我不那么渴,却也只有露珠似的几滴,让我更渴。我看两个小孩更不顺眼,为什么他们可以天天大摇大摆去他的病房,他妈妈还带他们去办公室,给他们讲各种病人,各种伤势,分析他们看过的电影里的凶杀案合理不合理,还有毒杀药物的成分?
对此妈妈也很烦,又不能给孩子摆脸色。现在我特别愿意理解妈妈,尽管我不会安慰,不懂体贴,说了话就让她生气,但我的确开始体会到她微妙又难以启齿的心态。以前我认为妈妈对我冷淡,对两个小孩精心呵护,现在看来妈妈的性子还是冷的,就算她细心耐心地完成母亲的各种任务,育儿也好,陪伴也好,监督也好,宠爱也好,但她终究不是那种能把孩子抱在孩子不停抚摸,柔声细语不断怜爱的女人,相反,他妈妈倒是这个类型,而小孩子最喜欢的往往是这种什么都陪、什么都哄、什么都宽容的年长女性,当他们一脸无邪地说起今天“阿姨”又讲了什么,妈妈只能勉强笑着听着,倘若旁边还有那男人,妈妈的脸色几乎就要扭曲。她竭力忍着,就像当年不得不容忍爸爸那些半是玩笑半是挖苦的评价。好在他们一家到底是和谐的,男人知道怎么哄妻子开心,小孩子也不是那么没有眼力,就算喜欢那个“阿姨”,也不会夸太久。
我看不懂的是她看男人的眼神,那眼神既有信任也有醋意,还混杂了担心和矛盾,而男人回给她的眼神同样复杂,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又是无奈,还有一些一闪而过的怜惜。这就是半路夫妻的良性关系吗?你知道我心里有个人,我知道你心里同样有放不下的东西,所以我们互相理解,共同面对,是这样吗?
我想我绝对不要分手,我不可能把他仅仅放在心里,一天看不到他我就失魂落魄。
又一个早晨,我睁开眼看到疲惫的妈妈。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我终于快要提前出院,我实在受不了每天和他隔着一个屋顶不能相见,更受不了妈妈每天来病房时不得不隐忍的神色,当她从院门口走到电梯,再走到我的房间,有多少双眼睛看她?她不是那种耀武扬威的女人,但她不会低头的冷感气质却让她的每一个行动显得盛气凌人,让本就敌视或嫉妒她的人加倍厌恶。而她在这种目光中走了很多年,我不想她因为我继续受罪。
我的状态依然不好,不,我更糟了,我怀疑我对他说的话是否草率,是否托大,不见面,以他妈妈的心情为主,我撑得住吗?他呢?我忍受的只是全身爬满蚂蚁的思念,他在思念的同时还有那么多需要承受的:疼、伤、愧疚、沮丧、和他妈妈小心翼翼周旋。我反复想这些,不停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惜我的判断大多时候是准确的,我们真的只有这么一条路,不然对他的妈妈不公平。
我尚能勉强安慰自己这就是长大成人,哪个大人不需要面对千难万险?从小娇生惯养的爸爸,被当做掌上明珠的我妈妈和他妈妈,看上去原生家庭氛围不错的他爸爸,最后谁不是屡屡犯错,屡屡受挫,得到短暂的幸福却要面对更大的残缺?谁不是辛辛苦苦才抓住手里一点东西?我竟然又想起那条街道,如今它更长了,更黑了,只是不再那么阴森可怕,它不再像个预示的梦境,而像一个安然的比喻,它就在那里,我们必须一直走,走到尽头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
可惜再多的看透也不能让我提起精神。真奇怪,以前怨天怨地,恨妈妈恨爸爸,整天想活想死的时候恨不得拼命学习,现在明明有了确定目标,反倒情绪飘忽,倦懒懈怠,魂不守舍,我对自己失望透顶,只能一遍遍强迫自己做一套半套模拟题,再恹恹不乐地检查答案。两个小孩在这个时候跳得特别欢,抢着帮我对答案,然后大叫“哥哥好厉害”,他们和我一样喜欢盯着家里看上去最厉害的一个。
叫完这两个小东西又监视他们爸爸去了。
房间里只剩我和妈妈,妈妈昨晚似乎去了很远的地方,连夜回来随便躺在旁边守夜的病床睡了,此刻她散着头发,不施粉黛,比平日看着多了温和,却仍然像朵冰凉的花。
“妈妈。”我叫了她一声,我想说她辛苦了,可怎么也说不出口。
“嗯。”她淡淡应了。
“叔叔……”我欲言又止,现在孩子的身体最重要,等我们好了,三个大人的心态难免和以前不同,我担心妈妈。
“你叔叔一直忘不了她。”妈妈说,“但不可能,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你叔叔明白。小孩子不要担心这些。”
妈妈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想法,我难免不自在,妈妈继续说:“还有,对你叔叔客气点,今后别再说你那天在客厅说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