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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话可说。
不论我是否善意,我都是他们母子关系最根本的破坏者。
他们的不和不是我埋下的,是他们过于亲密的关系带来的必然性的拉扯和对抗,而我从一开始就是一颗地雷,在我还没接触过他们、在他们还不认识我的时候,我的名字就已经成了他们的矛盾,或者说,他们一直有矛盾,叛逆的、既需要母爱又不想太被限制的儿子和奉献的、太渴望依赖于是不得不控制的母亲,当他们不忍心怪罪彼此,干脆把矛盾扔到一个陌生人身上,那个人就是我。我长期负担他们的失和,也成了他们扭曲关系的缓解地带。他们谁也想不到有那么一天,我会以切实的身份直接走入他们的生活,像一根钉子强硬地钉在只有他们二人的小格子里。他宁愿这个格子倒塌也不愿拔除我。而格子的另一边长久地忍耐着,佯装视而不见,现在,这个边框干脆远离,拉出一个视野的广角,往日的那些不愉快被忽略了,踪迹里只剩死寂和空虚。
这是他无法习惯的。
他能够理解母亲失控的愤怒,愧疚母亲极度的伤心,也能够忍受母亲一时的冷漠,他以为这个“一时”只是时间上的,他可以用更长的时间去消解,去弥补,去修复,就像他从前做的那样。他们母子一直试图修复关系,尽管常常南辕北辙,把伤口越牵越长,却一直在一条街的两端相互守望,如今他面对的也许是一个断层,一个断崖,一种“被切断”的可能,对他这样重视感情的人来说,这种断裂也许比失恋和轻生更严重。
“我妈……他是不是把我当成一个背叛者?和我爸一样?”他的额头沁出汗珠。
“怎么可能一样。”我反驳。爱情和亲情不一样,妈妈可以和爸爸离婚,却从来没放弃我。
“是啊。”他苦笑,“我比我爸严重。”
我定睛看他?他说什么?
他也定睛看我,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他神色迟疑,最后低下头,没再多说。我一时疑窦丛生,不知该问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
“饿不饿?”他换了个轻松表情,“我给你做点吃的?”
我勉强点头,“我们一起做。”
他的表情更轻松了,用嘴唇点了点我的嘴唇。
奇怪,越是这种怀疑和否定的时刻,嘴唇的接触越像弱电流,麻痹人的不安,这个轻触很快变成深吻,我的手在他背脊上来回滑动,我不想吃饭,也不想休息,我的饥渴争分夺秒,几乎超越了□□能负荷的。
“好了……”他把头埋在我肩窝,不让我继续吻,“你不累吗?”
“我们……”我看了眼他的房间,门敞开着,隐约看着床边,但我们都记得上一次在这里做完后发生了什么,我心里多少有点抵触,立刻改口说,“出去吧?”
他无可奈何,抬起眼,一对纯黑沉静的眼睛想说什么似的,看到我突然闪了闪。
我应该不好看,累了一天最后坐在车里被夏暮的阳光烤,头发早就软塌塌地贴着脸,现在屋子里没开空调,能感觉到皮肤上贴了一层汗珠,就算没有泥水也足够不雅观,衣服起了皱,多少有点劳累过度的无精打采,但他看我的眼神却逐渐火热了。
他靠近我,轻轻吐出舌尖,触到我耳根和下颌线交接处,那里一定有汗水。
他的舌尖一点一点,鸟儿一样落在我的皮肤上。
我不太理解,他的性癖点一向天马行空,不知什么突然会触动他,他又一向没记性,兴致来了什么都能忘。
我抱住他,想提醒他的客厅有窗子,厨房有窗子,他房间有窗子,四面都是窗子,可他咬着我被汗浸过的皮肉,他的舌头给我一种品尝感,也许他只想尝尝一个沾满灰尘和汗水的我,也许这才是正常人的味道,平时的我对他来说过于洁癖。我低下头,接过他的嘴唇,他与我缠绕着,拉我的衣服,我控制不住将他拉进卫生间,我想把我们淋湿,花洒浇下来,我希望那是一场雨,变为一场洪水,我们只需努力地一面拉着对方一面向上游去,所有心头的重担被水冲到无影无踪,我们只需要一心一意活着。
他闭着眼,不敢出声,紧紧抓住我的发根,有点疼。
也许这一次他把我当做一根稻草。
最后我们叫了外卖,饭盒还没合上我就已经拉了窗帘,他失笑:“你不累吗?”
我没回答,他之前的迟疑令我越来越不安,我早就知道高考不是问题,高考后才是我们真正的考验,我预想过双方家长的阻挠:两位妈妈互相憎恨,但不妨碍头脑聪明的她们在一定时间内达成共识,例如,在高考前佯装认同这件事。现在看来,妈妈没骗我,她说帮忙就帮了忙,从昨天和今天的状况看,她没阻碍,没介入,甚至与他相谈愉快,给他提高机会;他的爸爸似乎从头到尾没想为难儿子;他的妈妈能躲就躲。我们担心的骤烈的反对并未发生,但还不到两天,我们的心态就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在害怕,他也在害怕,这种害怕隐含着对感情的质疑甚至否定,所以我们不敢让对方知道。莫非真正考验我们的不是家长,而是这种岌岌可危的心态?
不行。
我反复吻他,用恶劣的动作折磨他,两个高大男孩的剧烈动作令床垫发出不堪负荷的吱呀声,隔着一层房门,门外的人一定会猜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也许下一秒他的妈妈就会出现在家门口,听到这个声音。
我更加用力。
他没阻止我。
这是我们心中的恶意。
这是我们幼稚的示威。
不论他还是我,其实远没劳累到必须在对方家里过夜,但昨天也好,今天也好,我们顺其自然地熟睡。我们在逼对方妥协,向外面的人炫耀着自己的胜利,这是我们内心最卑鄙也最卑微的念头,在那一刻我们根本不顾忌对方含辛茹苦的父母,那是一种压不住的冲动。我们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对方的父母:你的孩子属于我。
人心复杂阴森,永远无法光明透彻。我一直如此,他不能免俗。
这一次,即使在黑暗里,至少我们不要分开,好吗?
“你啊……”
第二天早上,他咕哝的抱怨在我耳边。
“你啊,你不累吗?至于这么没完没了的。”
“我们这么努力,不就是为了合情合理地做想做的事?”我说。
“您的理论真是让我耳目一新!”他摇摇晃晃坐起来,挺直身体,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音,神色紧张。
他希望他妈妈在家?还是不在家?我想两者兼有。
“我妈妈大概没回来。”他吸了吸鼻子,“今天没早饭吃。”
“我给你做。”我说,尽管我累得根本不想起床。
“一点诚意也没有。”他踢了我一脚,我勾住他的腿,跟他说起他第一次住我家的清晨,我们说着笑着,简直不想起床,直到妈妈催促的消息发过来,要求我们二十分钟后到附近的车站等她的车。
她对我昨晚不回家、住在哪一概不问,看上去真像默认了我们的关系。
“你妈……你从小你妈就这样吗?别人高考完还在睡懒觉,过几天就准备出去玩了!”他看着手机大叫。
“她就这样。”我拉着他起来穿衣服,他还在叫:“我爸那么懒散,怎么和她过来这么多年!”紧接着他哆嗦一下,畏惧地看着我,小声地、商量着问:“你以后是不是也……”
“有问题吗?”我反问,“人活着怎么能不努力、不进步、不赚钱?”
“对对对你说的对,你妈不会连时间表也排好了吧?”
“没有。她只给一个大方向,时间表我自己排。”
“更可怕。”
“什么?”
“没什么!赶快放开我吧,迟到怎么办!”他拍了拍腰上的胳膊,我收紧一下才松开。我们挤在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刷牙,轮流洗脸,不时撞撞对方的胳膊,很快穿戴整齐,他把房间纸篓里的垃圾袋还有客厅的外卖盒一起收好,在我看来,他掩饰罪证一样心虚,我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情绪,不是生气,不是空虚,仔细琢磨,也许只是淡淡的不满足,或不确定的无能为力,黑色的垃圾袋扔进垃圾桶,我摇摇头,想要忘记里面的东西和我昨晚阴暗的想法。
妈妈的车来了,我没敢看妈妈冷冷的眼睛,男人将一个保鲜盒从前排递来说:“还没吃饭吧?吃一点。”又塞来两瓶牛奶,妈妈说:“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就要开始做家教了?”
“嗯。”我把盒子打开示意他先拿,却发现他和妈妈一样一脸不满,“她们都想在期末考试前重点复习,加上暑假来个整体复习,我把时间穿插着,期末考之前每人一周三次,暑假再商量。”
“一周三次?”他忍不住问,“那不是天天要辅导?”
“对。两个人都偏科,偏的科目还不一样。”
“你那个家教,也是和师兄一样在家里辅导吧?”
“对。”
他的脸色更不好了,三明治拿在手里颠倒了半天,好像没法决定先咬哪个角。
“怎么了?你不爱吃?”我看着他那个三文鱼的,“那吃我这个?鸡肉的。”
妈妈和他的爸爸同时在前面笑了。他连忙低头咬了一口,只有我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经他辅导的学生全部提了名次。”坐前面的妈妈说,“但都把他当活阎王。前年有一个被他辅导怕了,宁可留学也不考学,听说在国外读得不错。不论男女,考试结束谁也不想再看到他。”
我以为他会随口说点打趣的,没想到他低着头一声不吭,假装吃东西,我来回看妈妈的座椅和他的反常,后知后觉想到:他是不是又吃醋了?担心我和女学生共处一室?他这个不分时间地点场合一定要吃醋的习惯是改不了的,以前发现吃错了就转移话题,现在被家长抓包,害羞得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我看着倒觉得可爱,也可笑。
“你们两个在学校都很受欢迎吧?”那男人打了个圆场。
“他比较受欢迎。”我实事求是地说。
“不,他。”他小声说。
“你。”
“你。”
“证据。”
“全校女生都是你粉丝,什么证据?”
“我有。”我翻着手机找出招福发给我那些照片,指着他和那些美女的亲密照说,“你能拿出这种证据吗?”
“那都是我的好朋友!”他连忙解释,显然和前面的人解释。
“对,都是你的追求者。”我说,“你的确没答应。”
他偃旗息鼓,假装吃饭,那个男人自然不会让儿子尴尬,随口问昨天驾校的情况,经过几个月无微不至的照顾,他们父子的关系看似好了不少,但连我都能察觉他们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一个要顾及现在的家庭,一个要顾及自己的妈妈,还有年龄和分离带来的必然疏远,就像一个碎掉的瓷器,就算勉强黏在一起,旁人第一眼看到的仍然是裂缝。我甚至觉得他和我妈妈说话比跟他爸爸说话更轻松。没错,刚才的话题也是妈妈主动展开的。
妈妈的态度让我费解。我知道她恨不得我们今天就吵翻明天就分手,也知道她表面上不会有大动作,但她这种不紧不慢,甚至直接开玩笑的态度太出乎我的意料,她的话题似乎把他当做我的朋友,又似乎承认他是我的恋人,不,她根本不在乎他是什么身份,她已找好了自己的尺度:他是现任丈夫和前妻的孩子,现任丈夫对自己的孩子称得上善良尽心,那么她对他的孩子回报一些机会也算公平。可是……以我对妈妈的了解,她应该更愿意付出金钱而不是自己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她这个行为一定有什么后招,也许她只是在等我们的关系出现裂缝,等另一边的妈妈忍无可忍……
我的手突然被握了握。在座椅上,没有人看到的地方。
他察觉了我的严肃和不安,他恐怕也有相同的疑问,我有些感慨,以前以为高考完毕就是自由,现在看来,我们的一切仍然在大人们的掌控之中,我和他不可能拒绝妈妈提供的平台和机会,所以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妈妈轻慢地笑了一声,似乎也看穿了我,声音依然凉凉的:“你们两个中午去量一下礼服尺寸,地址记得吧?”
“礼服?太正式了吧?”妈妈说的是一个低调的手工西装店,我的礼服几乎全在那里定制。
“人家女孩子婚礼推后一年,就为等你们两个当伴郎,你们难道要穿得随随便便?有没有礼貌?”妈妈的话一向不容置喙,“我已经约好了时间,中午过去,一人一套。以后去宴会也要穿。”
我想他肯定不愿接受妈妈的礼物,果然见他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