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容忍别人突然靠近我。不过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我稍微解释一句,他就岔开话题,不肯承认自己为一点小事伤过心或吃过醋。这种脾气在我眼里自然是无聊又可爱的。
他的神色顿了顿,迟疑道:“你不生气吗?我迁怒你,说的那些话,没有毫无来由的气话,那一瞬间我真的是那么想的,我把你揣测成一个蓄意破坏我们母子关系的人,这不应该是你最在意的?”
“我以前也曾恶意揣测别人。”我说,“我每天都在恶意揣测,对方任何一次关心都能被我揣测成装模作样、维护表面和平、不得不尽的义务、针对我、否定我、防备我、厌恶我、排斥我。我就是这么揣测我妈妈的。”
他的瞳孔正在放大。
“但是,我会有这么多恶意揣测,难道因为我恨她?我厌恶她?我想伤害她?不。你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我直视他的眼睛,“所以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揣测我,你为什么会失控。我想我仍然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现在不论我妈妈做什么,我不会再有恶意方面的揣测,所以,我想只要我足够努力,你也会明白我。只要你像今天这样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诉我,我一定会努力解决问题,我们不会走到分手那一步。”
路灯下,他纸白的脸又一次带了微红,他看我的眼神凝固又贪婪,却让我受用。他嘟哝着:“所以我说……你太优秀了。一般人不会像你这样,自律又自省,总是反省自己的错误,寻找解决的办法,也不会一再纵容对方。这样一看好像我总在无理取闹……我这么两边观望,你难道不委屈?”
他什么时候不无理取闹?我懒得理他。我们之间的所有可能都是他搞出来的,打人、和好、偷亲、跳楼……不过,如果他不这么做,我又怎么会认识他、爱上他?没有他,我不过是个埋头成绩的书呆子,高中、大学、留学、硕士、工作,最后成为另一个舅舅。没有我,他依然可能有快乐幸福的人生;没有他,我不可能有任何幸福。他无理取闹,却也一次次拉住我,拯救我。就连殉情那次,也是他用无怨无悔的接受态度拉住了我。他比我输不起,但我比他更怕失去这段感情,我们仍在战战兢兢对抗这个世界,没有人看好我们。至于“两边观望”,我清楚地知道在我和他妈妈的关系中,他从未想过要我受委屈,为此他曾经隐忍不告白,为此他甚至采取最激烈的方式。
“我清楚两边观望的人什么样子。我看的太多了。”我说,“你没有两边观望,你只是为难,我必须理解你。”
他的眼神更热了,脸也更红了,他的呼吸扑在我脸上,我想马上把他拉到我的房间。但他不应该在我家留宿,我也有舅舅的一堆资料要看,他也察觉到不对,顾左右而言他:“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怎么了?你们去哪了?”
我想起舅舅靠在长椅上的样子。我想象那就是没有他的我。我忍不住将今晚的事告诉他,没有任何隐瞒。
他果然和我想的一样,即使听到舅舅那些提议也没有面露不忿,他和我并肩走在路灯下,绕着小区散步,半晌他说:“对不起。你一直努力为我着想,也为我妈着想,我却总想着和你的家人划清界限,保持距离。这也是不对的。今后我会将你妈当做真正的长辈。你放心吧?”
“放心?你们的关系需要我担心吗?”我不理解。
他无语地看着我,突然问:“我在你妈眼里是不是特别绿茶?”
什么?
我猝不及防,这是什么问题?我怎么回答?
他好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紧张到头皮发麻,我自然不会把他和“绿茶”联系在一起,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代入我妈妈那些充满偏见的判断和身份视角,这个问题……
“你还放心吗?”他问。
我狼狈不堪,想起妈妈对他的评价,从头到尾不是“心机”就是“没担当”,我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但妈妈对他没有完全否定,我必须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他笑道:“好了,别钻牛角尖了,这还需要你说?就拿今天这件事,你把我甩下自己回来,你妈肯定以为我们吵架了,然后我半夜三更跑到你家门前装可怜,在你妈眼里这不就是绿茶到家了?换谁都这么想。”他的笑逐渐变成苦笑,“可我怎么知道这么晚你们还没睡觉啊……我就是……”
“你为什么来这边?”我小心地问。
“觉得自己不对,又不知怎么跟你道歉,你也不理我。我也不想主动说话。”他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来看你的,就是想来看一眼你的窗子,你的门。”
虽然听着像胡言乱语,我却觉得那也是我的心里话,我也想看他,哪怕看不到他。想起他家,想起他的妈妈,我不由问:“你妈妈怎么样?需要我去和他解释一下吗?”
他更加无语,叹了口气说:“就您这上仙级别的情商,两边婆媳关系只能靠我自求多福。”
我被他逗笑了,安慰道:“我妈妈那边你不用太担心,我感觉她其实很了解你妈妈,也很了解你。”我想起双胞胎在医院里打闹摔伤那次,和他说了一下情况,“我妈妈的第一反应是孩子不小心,说明她了解你妈妈的性格。也许情敌之间反而更了解对方。”
“这倒是。我妈对你妈带我好像也没不放心。对了,那件衣服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妈没说什么,我回去之后她跟我说要买一双好一些的皮鞋,不然穿手工西服会不搭。我看她强颜欢笑——不,她根本没笑脸,我看她就事论事的,心里难受死了,怎么办啊,这就是两边都想要的下场吧?”
“其实没那么严重。”我说,“你担心越来越远,事实上任何母子都会越来越远,母亲就是想把孩子送到她根本够不到的地方,这是她们默认能够接受的,不要把问题复杂化。我觉得我们要做的不是无限制的弥补和迁就,而是要给未来的生活找一个可行的相处模式。就说她要买的皮鞋,你可以直接让她不要买。她的眼光没问题,但没接触过这方面,大概率买不对,她心里只会更难受,不如我随便说一下让我妈妈配一双——我估计她会顺便买的。只要你未来足够优秀也足够孝顺,眼前的一切只是磨合期。”
我觉得我说的话太死板太说教了,像招标计划书,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他怕不怕一辈子过这样的生活?他没有选择的机会了,我不会放弃他。我继续说:“还有,我想了想,我们还是暂时不要到对方家里过夜,不要太刺激你妈妈,让她慢慢适应。我们还是去旅馆吧,就算你妈妈不在家也去旅馆吧。不过我不会刻意避开她,我还会去你家,只是我之前太急着证明我们的关系了,没考虑你妈妈的心情。今后我会尽量考虑。那件衣服也是……是我不对,但我……”
“没法保证下次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他替我说了。
“我会努力……”
我要说的话被他的嘴唇堵住了,他飞快吻了我。
“我也会努力。”一瞬间,他潋滟而飞扬,像水面的光浮了起来,透彻地照亮了我,“每当我觉得坚持不下去,想到你我就又有了信心,你从不放弃任何事。每一次我伤害你,最后都会变成你拯救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是什么,可能是遇见你。我这个人一向胸无大志,以前只希望我妈能活得开心,现在加一个——我想和你白头偕老。”
白头偕老?
他的告白总是没头没尾,说完话掉头就想跑,我任由他消失在路灯和黑夜的分野。我被这句话迷惑了。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来自他毫无计划的情绪决定。越是重要的事,他越不经大脑,但本能的决定不是更像感情?我不怪他,我甚至能感觉脸上褪不下的笑意和放不下的嘴角。以他解决不了问题就跳楼的性格,今天的矛盾还没能消化,明天也许又会大发脾气,整天受来自母亲和爱人的精神压力,他能在这个夹缝里坚持多久?就算坚持住,那些石头缝里生长的树和花草无一不羸弱,他有没有想过?他当然想过,再想当然地下决心承受——不可靠的人。说来说去,我们之间的事还是需要我来想办法。
话说回来,我自然想过我们的一辈子,但我想到的大多是隐忍,最后仍然指向死亡;他想的一定不是让我或让他妈妈委曲求全,他的本性始终是快乐的,就算在困境中仍然向往快乐。他也敏感地意识到我还没察觉的更大的矛盾——他会因环境的改变而变化,他怕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更加符合另一阶层的要求,随时能够理智地取舍,明明利益至上却还能头头是道的人。这种心态上的改变会为我们的关系增加根本性的变数。假如有一天他不再是那个在车站拉住我的少年;他的心不再像他的皮肤那样纸白无瑕;他会深谙规则、熟稔人性,不会再为一份爱情跳下我们的格子。就像他怀疑的,“你也未必喜欢今后的我”。
我不知道答案,但不相信爱情就得不到爱情。我们的生命力有太多次否定和背叛,迄今我们的亲人无一例外地盼望我们分手,我们的世界依然只有两个人,要靠对方走下去。
“相信那一天抵过永远。”我不再只相信“那一天”,那一天只代表我的心动、我曾经的绝望和我对死亡的默认。当我的脑中想到“永远”,当他的口中说出“永远”,我们相信的其实是死亡,是殉情,是对爱情成长面的否定。它有忠诚和美,却是凝固的,没有生命的。
他又一次决定了我们的去向。
如果选一个词代替我们曾经追求的“永远”,我也会选择“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