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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终于要出嫁了。
日期确定那天我正在旅馆补眠,把头埋在他怀里动也不想动。再过半小时我必须回家继续改一份永远通不过的企划书,舅舅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难缠的上司和昏聩的甲方,从字里行间挑出无数毛病,动不动推翻重写,然后告诉我“不如上一份”,或者一个idea这次说可以,下次说不行,大下次要求弄回原样,反反复复,令人耐心告罄。但我不能和他吵架,妈妈每天告诫我:“你舅舅抽出时间亲自教你,你知不知道他的时间多金贵?哪怕你今后不接公司,当个律师,你的当事人只会比你舅舅更麻烦。”
我不会不知好歹,但实在太累了,每天不是陪舅舅的朋友到处跑,就是在公司做各种任务,晚上还有家教。和他的约会地点只有旅馆,不过夜,只开钟点房,我根本没有多余时间。
我怀疑舅舅是故意的,故意让我们聚少离多,没时间巩固感情。却也明白舅舅想要阻挠我的恋爱,方法必然更激烈、或者更隐秘。舅舅根本不把我的爱情放在眼里,他坚信我和他早晚鸡飞蛋打。
高考后我没休息过,驾校也没时间去,只能看他给我发来的照片,他详细地说哪一天学了什么,教练脾气如何,在我妈妈那边做了什么,午饭吃了什么……事无巨细发给我,以前我见他和他妈妈这样发消息聊视频,以为那是他妈妈的控制欲,如今看来,这是他们母子相处的正常模式,他和他妈妈一样需要掌握对方的一切,就像以前他需要握着我的手机找安全感。
老实说,我不习惯。
这和他想看我的手机记录不同,太琐碎,太费时间,以前我和他整天坐在同一个教室,专注学习,他没空也没必要给我发这么详细的消息。现在每天见面,生活圈子就那么两个,他的消息已经如此频繁。今后去了不同的学校,甚至不同的城市,更加忙碌,更加不能兼顾,他会不会认为自己被冷落?我试着和他说这个问题,他一整天没理我,电话也不接。我不赞同冷战,只好去他家找他,去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他和他妈妈刚到家没多久,他妈妈照例打招呼,视我如空气,在饭桌上添一副碗筷。
这自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我只好说:“你先别生气,我认为你该理智一点。”
他差点摔筷子,他这个人脾气上头一向不分场合,当场就说:“我从来没听说任何一对情侣不想跟对方多说话!你难道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
“有什么可说的?不就是工作?”和挨骂。整天挨骂。
他妈妈皱着眉,端起碗碟回自己的房间,他终于意识到场合不对,烦躁地在客厅转了一圈,把我拉进他房间,关门。
他吸气、呼气、瞪我,我不劳他费事,把他抱在怀里。他立刻泄了气。
“你知道正常人靠什么维系感情吗?”他也抱住我,一边亲我的耳朵一边说,好痒。
“什么?”我被他又亲又吹,越来越迷糊。
“交流,交流越多才会越了解对方。不只是爱人,朋友、亲人都一样,不知道对方做什么就无法适时为对方送上关心,有人说隐私、说个人空间,这些和关心不矛盾,可以调整。在乎一个人不应该和对方疏远,我看到什么都会想到你,遇到什么事都想告诉你,而且我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是不是被你舅舅骂了,是不是特别辛苦,这样我们才能相互分担。我可以注意发消息的时间,你也可以设置看消息的时间,但我不想把话憋在心里,也想听你跟我说你的生活,你发给我好吗?”
真可怕,我觉得他每一句话都正确,都毋庸置疑,这是不是就叫枕边风?最后我全答应了。从第二天开始,去了哪里我先给他发个定位,中午吃饭先给他发张照片,挨了骂就给他列个提纲,下了班给他打个卡……我的生活习惯按照他的要求洗牌一样重新塑造,我甚至说不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更可怕的是我越来越觉得这样挺好的,挨了骂收到对方一张搞怪或勾引照片,或一条安慰语音,或一个约会请求,顿时忘了不快和挫败,这不是很好吗?
他的倾诉频率低了些,该说的一样不少,说的最多的自然是我妈妈。妈妈待人一向严格,对他也没客气,一点错误就有一顿批评,绝对没有和颜悦色的客套话。妈妈这样对他我反而放心,他也私下对我说:“你妈妈这个人真负责,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对丈夫的儿子这样尽心。”我想这固然是妈妈的性格,也可能因为妈妈认为她破坏了别人的家庭,想要做一些弥补。很快他就不再说妈妈的指责,毕竟和舅舅那些人身攻击、讽刺、挖苦、咒骂相比,妈妈那点训斥就像毛毛雨。我对“学习”这件事一向认真有耐性,现在整天被舅舅打击,我几乎要同情舅舅那些老部下,老员工,他们到底怎么忍受这样的上司?不是怒骂就是加班,违反了多少条劳动法?
“《劳动法》?”这天妈妈开车接我去吃饭,他也在,听到这句话,妈妈冷笑,“谁不想多赚钱?我应该教过你怎么看物价,为什么你连柴米油盐是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说话,我和妈妈的关系有所缓和,但在行事上,她独断,我沉默,长久的习惯改不了。他倒是轻轻松松接过话头,“我说,国家一直规定学生减负,也没看您少学一小时,少报一个补习班,你为什么起早贪黑学习?”
“不一样,以前我没别的事做,正常人要生活,怎么能一味工作?”我看着他,“还有,纠正你一个错误,《教育法》第四十四条第三款规定所有学生要努力学习,有明确法律条文,我遵纪守法有错吗?”
“什么?”他一时回不过神,“教育法?”
就连妈妈和那男人也回头看我。
“没错。”我严肃道,“不好好学习就是违法。所以你高一时候不但违反刑法民法,还违反教育法。”
“我去!”他气得口不择言,妈妈和那男人在前面笑。
我还没说完,“我没跟你抬杠,我认为学习和工作不是正常人唯一该做的,就拿你来说,你除了学习还要交友,要陪家人,要打篮球,要给以前的朋友帮忙,要和漂亮的女生们聊天……”
“喂!”他立刻紧张,看坐在前排的我妈妈,咬牙低声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大方点头,他在我妈妈面前突然紧张的样子有趣得很,有他在,我当然不想没完没了加班,但我也明白妈妈和他的意思。以前我最烦的东西是摄像头,现在我最烦突如其来的加班,但摄像头和加班偏偏是这个时代的生活主题,舅舅每天加班,妈妈每天忙碌,他的妈妈最近也忙得不见人影,就连班长他们也忙着各自的事,说好要聚会不是这个没空就是那个没空,小孩子即使假期也被保姆或父母塞进各种兴趣班,或按在钢琴椅上。思来想去,只有我爸爸还算悠闲——可见人绝对不能悠闲。
“知足吧,至少劳有所得。有些人辛苦一辈子也没得到什么。”他说。
他在说谁?他认识的人?他的妈妈?也许没有一个具体的人,他的性格里有悲悯和感伤的成分,那是他的圣母心,我理解不了。但我喜欢他认真的样子,那是我欠缺的,也是我被他弥补的。他果然跟我说了一些医院里的病人,有些可恶又可恨,有些踏实本分,却总是遭遇不幸,他也跟我说他的想法,他认为很多错误不止因为环境,太多人囿于固有观念、他人的偏见、执拗和强加的责任,没有纾解的途径,心理只有封死的缺口,没有情绪出口,孤独无助,甚至不知道城市里有免费的心理咨询电话……他说这些的时候我确定他今后就算接触商业也不会赚钱,他从里到外是公益的。
“你气死我了,我在跟你说我的想法,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他瞪我。
“我喜欢你的想法。只要不跟我分手,你不会饿死的。”我说。
他吸气、呼气,叹口气说:“饿死和气死哪个更惨,还真不好说。”
每一天,我清晰感受到我和他存在的磕磕绊绊,我不知道这些明显的观念差异和习惯差异是如何隐藏在校园生活中的,我们明明那么了解对方,那么愿意同生共死,却还是一次次觉得对方有点陌生,好在我们喜欢的不止对方身上的“同类感”,还有彼此的“互补感”,多数时候他随口几句话就把问题化解了,有时他有些狡黠,有些强词夺理,我懒得跟他计较,他便得寸进尺,我还是懒得计较,他就会自行收敛,这是他性格里明显的优点——己所不欲不施于人。
我们多少回避着比小打小闹更重要的事,他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
他的妈妈。
就像我们商量的,我会去他家找他,不会故意回避他的妈妈,但不会在他家过夜,他妈妈看见我没有敌意,也没有善意,除了问好和道别,她不跟我说一句话。她也不爱跟他说话,除了必要的休息,她整天在医院,不是忙病人就是忙着弄资料,他抗议过几次,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医院缺人手”带过,她有时为他做饭,每次都带出我的那份,但不像以前那样一日三餐准备周全。他给她发的那些消息只得到简短回复,视频请求每次都被直接按断,她像在抗议,像在冷战,又像放弃了一切,对他的一切不感兴趣,甚至懒得问他考虑哪所学校。她一直是他的支柱也是他的压力源,现在,他每天活得轻飘飘的,只能紧紧抓住我。我确定如果他的情绪稳定点,我们之间的争吵至少能减少五分之四——他在正常情况下能够轻易理解和化解那些矛盾。
我们看不懂她。以前她很好懂,她温柔,她也使用暴力;她慈爱,她也歇斯底里。她的情绪和发泄有迹可循,如今她只把“母亲”的躯壳留在他们的家里,真正的她拒绝任何交流。这是他根本没法忍受的,他太擅长支出感情和情绪,却长期没有安全感,缺爱渴爱,母爱尽管扭曲也是他最重要的情感来源,如今他只剩一片沙漠,这不是爱情能弥补的,以前是他的妈妈要求他说话,现在他们的立场完全变了,他希望妈妈跟他说一句话,哪怕责备他,哪怕哭闹,哪怕痛骂,哪怕再打他几次。可是什么也没有。他很少跟我说他的担心,但我什么都能感觉到。
我认为自己失职。从那个白头偕老的晚上开始,他就如自己说的,不再和我妈妈保持距离,没有刻意亲近讨好,而是把她当成长辈,他本来就有讨人喜欢的性格,一颗圣母心最适合对付公主病,我妈妈挑不出他任何毛病,有时还会夸几句,即使男人和我不在,她也爱带他出席一些社交场合,他对两个小孩也很好,得到他们一致的欢心和拥戴;而我呢?我从不曾帮他缓解家庭矛盾,不能让他的妈妈有一丝一毫放松,我还常常说错话,让他们的母子关系雪上加霜。就算他及时提醒我,直白地指出我的不足,就算我马上思考改正,我依然帮不上任何忙。他为他的妈妈无力,我为他们的母子关系无力。任凭他聪明伶俐,整天尝试改善关系,他的妈妈只是干脆地、随口找个理由拒绝。最近他正在学习做饭做菜送到他妈妈的医院,即使那些医生护士异口同声夸他孝顺,他的妈妈依然不为所动。
姐姐的婚礼是他找到的下一个机会,我和他是伴郎,他妈妈也要出席,我们要聚在一起商量礼金、商量当日行程、商量穿什么衣服——他如我提议那般没让他妈妈买鞋子,我妈妈果然给我们一人配了一双皮鞋和一套领带领结——婚礼那天他要穿他妈妈买的那件西服,那件衣服更衬他,他的妈妈对他选什么衣服毫无兴趣,只是尽责地看效果,而我则焦头烂额地给舅舅打电话,请他给我半天假期。
舅舅不可能同意,他要求下属天塌下来也必须完成工作,哪怕我那些外国任务对象不介意我缺席半天,舅舅只会骂我玩忽职守,吃粮不管事。我说不过舅舅,只能和他商量怎么和姐姐道歉,他摇头说:“笨,这太简单了吧。”
“什么?”
他眨眨眼说:“你问问那些尊贵的外国友人,有没有兴趣看看纯中国的婚礼?”
我茅塞顿开。
“有时候真觉得你呆头呆脑的。”他笑话我,他的妈妈脸上也有淡淡的笑意,并不是开心的笑。我开始给那些外国叔叔打电话,他们一个比一个有兴趣;他则给姐姐打电话,通知她要去几个外国客人;他妈妈问了我一句外国客人的人数,按照数目多装了几个红包。
我的视线几乎离不开她的手,那明明只是几个红色的小格子,她将钞票折好塞入,再封上封口,她的手指和他一样,不长,指尖圆润,肤质粗糙,听说护手需要经常洗手,洗手液和消毒液让她们的手无法细嫩,就连姐姐那样注重美貌和护肤的年轻女子也不能幸免,何况他妈妈。那双手比她的年龄大了很多,却很耐看,她折叠钱币格外仔细,几个小格子收拢得整整齐齐。
我心中有陌生的情绪在翻涌。
一个人做事,另一个人飞快协助,这是他们母子习以为常的默契,却是生活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