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交易,他要为他的选择考虑最坏的结果,从那个他跳下去的窗口开始,他再也不敢仗着母爱为所欲为,因为那份爱经历太多的误解,为难,母子间的冷战,暴力,裂痕和芥蒂,最后被他彻底摔碎了。
“阿姨,您劝劝他吧。”我的声音也在发抖,我同样害怕不可知的未来,他说我自信,但我也害怕那个越来越优秀的他接触更广阔生活,结识更有情趣更懂人生的人,害怕感情在距离中慢慢降温,害怕我们必然把课业、事业、打拼、交际不断放在彼此前面,害怕自己改变也害怕对方改变,却不得不面对人的必然改变。但我必须诚实,必须负责,必须为我们的成长画下一个完整的句号,“阿姨,我不知道这些年您经历过的事,也不知道您的生活比我想的更不容易,我说的话对您来说根本不公平。但孩子和家长之间从来没有公平,哺育和反哺,舐犊与孝道,教养成人与养老送终,这就是社会不可更改的规矩。他对亲情的依赖性比旁人深得多,他根本离不开您,不论是您的照顾还是您的引导,不管你们之间有多少不愉快,在他的头脑里从来没想过‘分开’和‘离开’,所以,哪怕只是为了你们今后的生活,您都应该和他分析利弊,把您对我说的说给他,把您的愿望和要求说给他,他同样不能一直任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必须学着权衡,学着用理性的态度为您考虑,我也一样。”
“我不需要你为我考虑,你有空考虑一下自己的妈妈吧。”她说。
我刻意忽略这句话,不气馁道:“我和妈妈会有恰当的相处方式,就像您和他也会有一个全新的方式,如果我们还想走下去就必须这么做。所以我必须考虑每一个人,包括我妈妈,包括他,包括您。”
她无奈地看着我问:“你到底有没有思考我说的话,你有信心吗?”
她的口气突然强硬,幽黑的眼睛打量我,平时我们沟通很顺畅,今天却始终想打断对方,我不肯顺着她的思路走,她跟我想的也不是同一回事,她说:“我不需要你们两个反反复复考虑我,考虑我的工作,考虑我的未来,考虑我的婚姻,考虑我的心情,你们要死要活的时候不考虑这个——好吧,你们就是考虑了这个才会走极端,总之,我不需要你们考虑。连自己的志愿、自己的人生都要瞻前顾后的人能考虑谁?你说他需要我的引导,我管不了他,我不是第一天管不了他。他听你的话,但他不会一直听,你们也不会一帆风顺,高考后你们吵了多少次?你累不累?你早晚也会被所谓的感情绑架,不论做什么都不够,不论怎么做都不对,不是说他不好,而是一旦你喜欢他,他就一定是这样的人,你们只有这样的关系。不论他平时对你多好,一旦涉及了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性格里不能碰触的部分,他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无法沟通,只懂冷战,顽固到极点。你呢,你根本没有变通的能力,最初可以和好,一旦你们厌烦了呢?而你们之间有太多事将在未来反复地刺激他,你的家庭,两家人的过去,你身边的人,你的身份和成绩……其实只要你妈妈多给他几个脸色,你们俩的关系就不能靠你想几个办法控制了。他绝对不会像他父亲那样忍着。”
我苦笑。我妈妈不会给他脸色,不代表舅舅不会,舅舅迄今没给那男人好脸色,又怎会对他客气。我早知道未来不会一帆风顺,只是我没想到他还有隐藏的性格,我们的相处还有如此多的暗礁,我不假思索地说:“阿姨,但我也不完美,我有很多缺点,我比他更危险,世界上只有他愿意一次次包容我,原谅我。他喜欢逃避,所以我必须有决心。就像您说的一个普通孩子的未来就是能够拥有的金钱和获得金钱的能力,财富是好东西吗?财富也是糟糕的东西,你以为拥有它,却为它掏空了自己。什么事不是这个道理?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最贵重的东西,我知道仅有决心是不够的,仅有喜欢也是不够的,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我考上了必须考上的学校,我解决了——即使是靠我妈妈的让步和您的忍耐——迄今为止我们之间的很多沟通矛盾,在这个过程中他配合我,他比我激烈得多,他会做出不理智的行为,但我们都会反省,都会克制,我们已经过了那个‘要死要活’的阶段。我也知道您最想问我什么,在一段关系中,他可以肆意或无意地伤害别人,但我不可以过分伤害他,因为他太脆弱了,负罪感和道德感压不垮别人,却能轻易压垮他,就像您这些年就算打他骂他,真正的痛苦却不敢对他透露,不是您不想沟通,而是知道他根本受不了,您宁可全部放在心里,否则他不会仅仅自责,他要么整日想要补偿,要么变本加厉地自戕,这才是您最担心的吧?”
她怔怔地看着我,她看我的眼神一下子软了。
“而我也有我的解决办法。我是个死板的人,平日做事一是一二是二,我不会回避问题,绝大多数的事我会要求他说清楚,也会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清楚。我不会碍于他的面子或自己的面子迁就错误和缺点,当然我也不会管得太宽,什么都管,大多数时候是他管着我,照顾我。我会尽量吸取您的教训,不论跟您相处还是跟他相处,我会严格要求自己,也不会放任别人一味感情用事。我不能保证他在我家不遇到刁难,但不论什么事,我一定和他一起面对,一起想办法,只要他有安全感,他不会轻易去走极端。我会学着忍耐,学着不和他硬碰硬,学着更了解他的需要,我要和他建立一段会争吵,有矛盾,但有底线,谁也不愿意放弃的关系。”
“即使你知道他会嫉妒你,会算计,会报复你,会在不知不觉令你充满愧疚感,会控制你的生活?”
“阿姨,我们是从互相原谅开始的。您不知道他原谅过我多少次。”
“即使有一天你会害怕他?”
“我一直害怕他,但我更怕失去他。”
“所以你也会原谅他性格上的缺陷?”
“阿姨,这不是原谅,这是我必须接受的。”
“也对,你连自己都不原谅,又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原谅。”
我们直视对方。我不懂她在说什么,为什么她今天说话如此飘忽,她似乎想回答我一些问题,又似乎想告诉我一些事,时而像挑拨,时而像担忧,一会儿同情我,一会儿又讽刺我。她怎么了?
“听他说,你在意自己曾经让你爸爸把出轨那件事告诉我,你认为后来的一切都是你的错?”她神色认真。
我没想到她又把话题扯到这么远的事上,更没想到她会知道这件事。我猝不及防。
“别在意这件事。”她看着我。
我完全被她的目光吸住了,她宁静幽深的目光传递了很多东西,坦率而真实,却也耐人寻味。我想她在医院里一定用这种目光与诉苦的病人们对视。
“你妈妈没有想到家庭,你爸爸习惯性地逃避责任,这和你根本没有一点关系。我的性格也不是你一个孩子能左右的。你和他一样只是受害者,所有人的受害者。放下这件事吧,这不是你的错。”
我的身体里像是刮出一股风,席卷我,也打扫我,从骨头到皮肤,从血管到纤维,我所有的缠绕着浸润着黑暗的细胞,都在这旋转的风中涤荡得一干二净。
我长久的心结,我沉重的罪恶,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解开,只有两个人能赦免,一个是他,他从不怪我,一个是他的妈妈,只有她亲口告诉我“你没有错”,只有她原谅我,我才能真正地安慰自己,我才能真正地放过自己,否则我的一生都将生活在原罪般的愧疚中,在心理上永远抬不起头,视线逼仄,头脑阴暗,只盯着灵魂最下层的黑。因为理智,我知道自己不能哀求,因为良知,我知道自己不能忘记,我挣扎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在她毫不介怀的目光中得到了救赎。
“你怎么又哭了?”她继续无奈地看我,又一次递过纸巾。
现在她的目光完全是一位母亲,我突然忘了所有的羞耻和矜持,我哽咽道:“阿姨……对我来说……不管我和他是什么样的关系,不管我们以前认不认识,以后有没有关系,你和他的幸福对我来说都是重要的,我从小就希望你们能过平安快乐的日子……现在我依然这么希望……”
轻柔的触感拂过我的脸颊,她抬手用纸巾为我擦了眼泪。
我恍如电击。
“我会对他说清楚我的想法。”她说,她的表情称不上开心,也称不上严肃,只是认真,“关于他的志愿和今后的生活。”
“阿姨!”
这句话太突然了,突然到我简直没法相信,她说她愿意谈谈?
“我也不会为难你。那天在医院你对你妈妈哭诉,我就知道不管你表面上看起来有多优秀,你也是个懦弱的孩子,你现在根本比不上你妈妈,只能依靠她,她也只能原谅你。”
我无暇顾及她对我的批评,只抓住她透露的信息,紧紧抓住,她说要说清楚,她说不为难我们,她妥协了?她愿意接受我的建议,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不知道我的哪句话打动了她,或者她只是不想看到我继续哭,她毕竟心软,她的儿子已经很多年不对她流露软弱了,但今天的我代表了他,我忍不住的委屈和恳切,全部代表了他。或者她其实早就心软了,只是想等一个和好的契机,一个接纳的契机,她甚至在谈话里设下了许多陷阱和考验,我欣喜若狂,问题不是解决了,但终于有了解决的可能……
等等……
这对劲吗?我们的谈话明明是沉重的,明明像个死结,她对我们的成见明明那么深,怎么可能突然接受我?安慰我,还为我擦眼泪,亲口允诺不会为难我,甚至说到妈妈时也不再用仇恨的口吻,这根本不像峰回路转,我根本没像妈妈那样拿出一条切实可行的提议去说服她,我的理解像敷衍,我的反驳像控诉,我的保证像空气,相反,我哭了多少次?她的性子如此刚强,恐怕很难接受一个人哭哭啼啼,我怀疑她根本看不起这行为。她只是不再对我抱有敌意,她对没有敌意的人都会保持一种来自天性的善意,因此她愿意安慰我,愿意体谅我,不会嘲笑我。但是,这对劲吗?没有敌意和冷淡,和关心劝慰,完全是不同的事。
但她此刻的神色如此认真,深沉,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她看着我,郑重地低下头,低下肩膀,低下背……
她在对我鞠躬?!
“阿、阿姨……”我的牙齿打颤,她怎么能对我鞠躬?就算她原谅我当年的错误,但我依然破坏了她的家庭,她的母子关系,我一时忘了阻止她,像块木头一样看着她伏下身,又从容地挺直腰背,依然认真地看着我。
“他不是个坏孩子,但他的确对你做过很多不对的事,他的错误归根结底是我造成的。”她说。
她在向我道歉?此前她对我的歉意是偿还他抢走的钱还有我的医药费,我们都知道那不过是敷衍。所以她要正式的道一次歉?不,她已经了解了我们的来龙去脉,已经知道她的儿子在我这里从来没占到过便宜,她怎么可能向我道歉。
“他重感情,他也不理智,过去他伤害你,今后也一定会让你痛苦。”
她说今后?
“当你更深地了解他,希望你能想起我今天说的话,他的性格不是一天形成的,也不会那么容易改变,他会沉浸在一个念头里难以自拔,钻牛角尖,因小失大;他非常骄傲,不愿解释,脾气上来就不管不顾。当你们一次次吵到不可开交,希望你记得他的本性是善良的,他其实不愿伤害任何一个人。”
我从不多愁善感,但她说的每句话都让我想哭。
“阿姨,我知道。”我不由说,“这份善良是语言无法培养的,是在您身边多年耳濡目染才能形成的。所以他离不开您,您一直是他的骄傲。而且,有您在,我们不会吵到不可开交,您会提醒我们的,对不对?”
她依然没有回答我,但她终于笑了,是长辈对小辈的宽容慈爱的笑。
“还有,谢谢你为我说的,为我想的,为我做的一切。”她轻声说。
我忘了回答,我沉浸在她的笑容中,她的笑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拨天见日,我突然理解那个男人始终不肯忘记的“天使般的女孩”,如今她渐渐老了,经历了生活的负重和痛苦,性格的压抑和扭曲,也曾伤害别人伤害自己,但她的底色依然是白色的,依然下意识地想要原谅别人,感谢别人,哪怕为难自己,牺牲自己。
我想他最想看到的,就是这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