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和你妈妈对他很好,他也会一次次跑回我身边,根本不理他们。现在呢?他迫不及待去你家,因为你在那里,因为他毕竟聪明,知道机不可失,知道自己不能跟你差太远,门不当户不对,要么他努力点和你平起平坐,要么就一辈子过他爸爸那种看人脸色的日子,他不会那么傻,也就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毫不犹豫选择他的妈妈。这么多年我想让他做的事,你一句话就他就乖乖去做;这么多年我竭尽所能想给他的东西,你妈妈抬抬手就能给;这么多年我坚信不论发生什么,儿子不会离开我,最后我亲自让他去你们家,他再也不会回来。”
“不对!”我大声反驳,“这是你们家长自以为是的想法,做什么都说为他好,做什么都是为他考虑,为他好就可以不听他的意见吗?他好不好只有他自己知道!阿姨您也一样,他做的事何尝不是为您好?您高兴吗?开心吗?你们母子为对方所做的一切都有自我感动的成分,但你们谁也承担不了自己的决定,因为你们不是圣人!”
“我只是答应了你妈妈的提议。做决定的是他自己。”
“事情明明是你们做的,最后错的都成了孩子!你们的错误都是苦衷,我们的错误都是辜负你们的苦心!您答应了然后再去怪他?这和钓鱼执法有什么区别?”
“你别哭了。”
我不管不顾,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什么时候融进过我们家?他那么坚持离开这座城市,就是不想和我们家有太多关系让您伤心!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他就想带您离开,从来没变过!你们养孩子到底想要他们做什么?养老保险?长线基金?攀比工具?情感木偶?自己做不好的事希望他们做好,自己做不到的事希望别人做到,努力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要求?做多好才能让你们满意?孩子有孩子的任性,大人有大人的不成熟,任何事都是相互的,要体谅双方一起体谅,要努力双方一起努力,要迁就双方一对一迁就,他明明做了那么多自己不愿意的事,就得到‘再也不会回来’的评价吗?”
“别哭了。”
脸孔明明发烫,夜风却把一层水吹得冰凉,我又哭了。
为什么现在的我如此懦弱?对自己的妈妈哭,对他的妈妈哭,眼泪究竟能得到什么?同情吗?为什么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是不是人的阴暗面?或者只是人类最脆弱的一面?
她从包里翻出一包纸巾递给我,我的手里还可笑地拿着一张纸巾,我胡乱擦着脸,又想到应该接她手里的纸巾包,手忙脚乱,简直丑态百出。
“阿姨您不能这样,这对他不公平……他不会为了我报考哪个学校的……您不能为这个跟他赌气……您不能冤枉他忘恩负义……您不能为了赌气连母子情分都不要了……”
“明明是你在说养老保险和长线基金,还有养孩子到底做什么。”她说。
我只能用纸按住眼睛,它们一下子湿了。
“我一直想听听他的心里话。他一辈子不会说,你来说也一样。”她说。
“阿姨……他软弱,要强但没有太多欲望,但他比我认识的所有人更重感情,为感情付出,为感情犯糊涂,做不值得做的事搭上自己,没有几个人会这样做,但他做了。不能说重感情是他的优点,太重感情就成了他的缺点。他走极端,您也走极端。难道你们一定要走极端?你们非要把自己的一切拿出来,如果对方不要就宁可全摔了,你们的人生就是为了和别人赌气吗?他从小就想保护自己的妈妈,您在医院被病人刁难,他就找一群人冲过去帮您解围,他和您一样竭尽所能,用所有能想到的办法这样做。你们的母子关系的本质变过吗?其实没变过。生活总要继续下去,就当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就当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试试另一个方法,另一种生活。”
“也给你一个机会?”
我点头。
“我和你妈妈一辈子不见面?你们两边忙?”
我哑口无言。
“最后,你还是要利用你妈妈的心软解决这个问题。现在你只是替他求我心软。”
我咬紧牙关,“没错。如果没有你们,我和他根本不认识,就算认识也不是这种关系。”
“是我们欠你们的。要用这种方式还。对吗?”
“没错。”我直视她,“我们也会用一生来偿还自己得到的母爱,就算根本还不清。”
我清楚地感觉到空气中的一触即发。
千言万语也说不清的前因后果,爱恨纠缠,两代人的辛苦和痛苦,艰难和为难,他宁可搭上性命也要去赌,却没有勇气亲口说出来,他的性格不允许他揭穿母子间的真相,就像他总是不敢接受付出一切其实意味着一无所有。
事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件事必须有人退步,退步的不可能是我们,我们的退步就是分手。
她想听心里话,我替他说,我自己也要说。我知道此刻的我卑鄙无耻,仗着母爱逼迫母亲,我知道在母亲和孩子的战争中,最后退步的一定是母亲。一切问题抛去亲情恩情的外皮,最后都变成最简单的逻辑语言,Y或N,接受还是不接受。这就是人与人的真相。
“如果我不要呢?你们既然说家长不应该安排孩子,那你们为什么要安排家长?我既然答应你妈妈,就没准备为难你们,你们又何必来为难我?你们只是不想有心理负担,不想一直面对僵局,其实你不用担心这些,你担心的事不会出现。你妈妈不干涉,我也不会要死要活。他和你不同,你有很多机会,你妈妈现在这样容忍你,就是怕你一气之下只走一条路,等你上了大学,接触更多的人,明白人与人的不同和自己的喜好,不再拘泥过去,你对所谓的感情会有不一样的看法,你的家庭和她的能力足以给你提供这样的试错机会;他不一样,他没有试错机会,错了就是错了。你妈妈深知这一点,也给了他同等价值的补偿,就算今后你们分开,至少他得到了安身立命的东西,不算完全吃亏。她考虑得这样周详,我只能接受她的安排。可是他会考出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高分,还要把自己的未来、自己的专业和自己的感情全都搭进去,这是你妈妈想不到的,却是我能想到的,不是这次也是下次,一定会出现。他会一直牺牲,你会一直亏欠,你那些公平原则未必每次都能奏效。”
“阿姨,我们会努力解决问题。”我倔强道。
“对,我是你们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
“……”
“别哭了。”
我太丢脸了,我要靠哭解决问题吗?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能说服她?他根本离不开他妈妈,我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不是想着做他的地下情人就是想着和他们母子和睦相处,在我的潜意识里他们始终密不可分。我甚至想埋怨她,为什么她不能退一步,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要为难孩子?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她有立场愤怒,她有她的感情和自由。
自由……
“阿姨,为什么母子关系不能是一种更自由更独立的关系?你们知道自己一直捆绑对方,那为什么不能做各自想做的事?他已经长大了,您并不老,不继续围着他转不好吗?”我急切地问。
“自由是小孩子的说法,大人的世界只有能或者不能。”她摇头,“什么是自由?离婚总是自由吧?可夫妻一旦离婚,不论谁对谁错,在旁人眼里总要分个高下,谁过的好,谁过的不好,你差一点别人就笑话你。我被人笑了很多年,因为他的缘故,也被人羡慕了很多年,他们总是感叹我至少有个好儿子。这些年我想做个好妈妈,他想做个好儿子,我们明明做不下去了,还是演戏一样维持这两个评价维持,我们谁也不能失去自己的头衔。我错了。他还可以有很多头衔,而我只剩这一个,现在连这一个也没有了。你们的生活是你们的,不是我的,你们谈论的事我听不懂,你们说的话我越来越插不上嘴,他从小到大的衣服是我挑的我买的,但现在我根本不知道该买一双什么样的鞋子来配你妈妈送的西服。”
“那又怎么样?”我反问,“难道您一开始就懂怎么替他搭配衣服吗?但他穿的着装经常被我们学校的女生偷偷拍下来。您缺的是什么?不是眼光,是能够逛更多品牌店的时间和买下来的钱,钱是可以赚的,他根本不缺赚钱的能力。”
“是吗?他的性格明明更适合赔钱。”
我哑口无言,为什么她总能一句话就让我的所有说词变成废话和笑话,没错,他的性格……他那种过于为人着想的性格,与人相处姑且算宽以待人,谈恋爱处处吃亏,往后的事业——他不是不会打算,只是他头脑里自始至终的“共赢”思维让他将一切事设想得过于理想化,在他能力范围内,帮个同学,解决个小问题,全能按照他的计划走。但他没有掌管一切的能力,谁也没有这个能力,人性、人心、意外、挫折会接踵而来,这时他重视感情的性格就会变成他最大的阻碍,除非他变得无比理智,甚至需要冷酷自私,才会避免那些成长过程中必然挟带的巨大痛苦。
“到时候他怎么办呢?他总是把事情想得很好,现在他又开始做梦,想着这件事终于过关了,他用自我牺牲换来两个家庭退步,可接下来他一帆风顺了吗?他现在为成绩苦恼,为学校苦恼,以后他会继续为和我的关系苦恼,和你妈妈的关系苦恼,和你的关系苦恼,归根到底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一天他会发现他其实进不了你的世界,你也退不出自己的世界,你们在家庭小圈子里认定的东西,换个更大的环境会不会变?他现在努力追赶你,赶上了吗?他竟然还敢把自己要报的学校降一级,你说我管他做什么?我管不了他。他长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决定。我不想再说我做的事都是为了他,他也别再说他的决定考虑了我。这不就是你说的解绑?自由?你为什么不满意?”
他似乎说过他的妈妈伶牙俐齿,能将找茬的人怼得说不上话,现在我领教了。
“你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你问问你自己,是希望我更好地活着,还是希望我按照你们的愿望更好地活着?你说的公平是什么?我不怀疑你的用心,不怀疑你的责任感,我甚至不怀疑我们能不能相处——有什么不能的?怎样性格的病人我没见过?况且我真能和一个孩子斤斤计较吗?可是你们的愿望里其实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在你们想象的未来里,哪怕在你希望过的未来里,我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我是儿子的附属,他这样想,你也这样想,你比他有远见,知道我不找点事情做一定会失衡,他呢,自始至终没变过,只想要一个毫无缺点的妈妈。”
我刚想反驳,她干脆地说:“就像我也想要个没那么多缺点的儿子。”
一口气憋在胸口,我又一次想起他,想起和他在一起时的无力感,他那称不上缺点的固执,还有近乎完美的照顾,或者处处忍让却不定时发作的一针见血,让我感动也让我恐惧,他的妈妈几乎和他一模一样。我那么笃定能与她相处,这些天我甚至觉得我们相处得还算可以,我也按照他教的方法充分考虑甚至利用她的自尊心和善良的性格,但她一旦不想忍让我,我们的表面和平立刻土崩瓦解。我们还有漫长的人生,我们还会有数不清的矛盾,我能够在我们各自的黑暗面中找到一条路径一直走下去,也带着他的妈妈一直走下去吗?我也有许许多多缺点,他能一直容忍吗?他想不想要个毫无缺点的爱人,也许现在不想,未来呢?他的要求会不会越来越高?越来越不切实际?
关我什么事。
他要求高我就要做到吗?我不会惯着任何一个身边的人,如果他们喜欢头脑发热,我就泼冷水。
但我自己必须先冷静。
盛夏的夜即使飘过几丝凉风,依然暑气逼人,也许这燥热来自我的内心。我为什么站在这里和他的妈妈谈话?因为我希望她能改变如今的态度,至少在高考志愿这个问题上,他是忐忑的,也是难以抉择的,不论他对我、对我妈妈说了多少种理由和借口,有些不无道理,但他现在要填的志愿没有对自己的家庭负责,而我把选择权交给他纯属无奈,是从权之计,但我心里不是没有考量:除非他想和他的妈妈彻底决裂,他再不愿离开我也必须接受未来三到四年我们要在不同的城市读书。现在他只想知道他妈妈的态度,而他妈妈也等待着他的态度,他想要一个准确的说法结束自己的煎熬,也许他希望用一个志愿来弥补自己的错误,证明自己对母亲的爱,不论他如何挣扎,他必须这样做。但他仍然幻想两全其美,仍然想着那个最美好、最符合自己设想、他自认为最有利于未来发展的可能,他想和我在一个城市继续恋爱,想带着他妈妈重新开始,几年后,他可以用最好的成绩带着母亲和爱人彻底告别一切是是非非,飞往另一个国度。他想知道的只是他妈妈的接受程度,他不知道两位母亲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