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求一丝转机。他的孝顺,她的慈爱,这些在漫长岁月里渐渐扭曲的东西,成了无形的黑色植物扎根在这个房间,我突然留意到墙上的一些缝隙,不是墙体损害,是涂料和木材的缝隙,有的细有的粗,就像原本美好的关系终究爬满裂痕。就像今晚我以为的天使笑容终究是严苛的。世人过于向往天使温柔宽容的一面,忘了天使是一个宗教概念,天使必然遵守自己的信念和原则,天使是大爱的,也是无情的,谁也不能侵害她们的底线。
我心中一片茫然,他妈妈临走之前,不忘帮我解开心结,跟我交代他的缺点和相处的禁忌,她和儿子赌气,不想牵连外人。在他们母子间,我不该多话,不该干涉,但我能做个心安理得的局外人吗?我走向电脑,把屏幕从黑屏调到报考网站,我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在个人前途上仍要意气用事,一次两次,没完没了,但他已经是我的责任了,他的选择和他的前途都是我的责任,责任不是每天给他写一张计划表,为他讲几道错题,责任是……是要像妈妈那样,不管出现任何状况,都要做那个努力解决问题的人。
可我根本不赞同他的行为,在我看来,他把如此重要的事推给我,简直软弱到了极点。我打了个寒战。我又一次想到妈妈从前关于他的那些评语,她评价他,也评价爸爸,评价每个过分依恋母亲的男人,掩不住的轻视。想起妈妈爸爸以前的生活,越是重要的事爸爸越会推给妈妈,导致妈妈的负担越来越重。如果类似的事一再发生,我会不会轻视他,甚至,我会不会鄙视他?
我希望他坚强,我的底层逻辑究竟希望他更好,还是希望他别总依赖我?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我该想想他在病床上的一幕一幕,胳膊打着石膏,腿被吊着,头被包着,脸上青青紫紫,可是我不能靠想这个样子一次次对他妥协,就像他在站台哭泣的脸不能支撑我忍受每一次争吵。但他难道能一直忍受我?我如此刻板,明知他离不开妈妈,却推波助澜,只专注他妈妈未来的发展。他会不会恨我?会。
爱情为什么如此艰难?我们难道还不够爱对方?可是又有什么感情能完全顺着对方的意思?那是雇佣,是奴役,是交易,根本不是爱情。
我环顾他的房间,他枕头边放了一本书,厚厚的《大众心理学》,曾经他不敢买回家,如今也明晃晃地放在房间里。很多事是不能改变的,很多事也是可以改变的,只是谁也不知道改变意味着什么。一旦他习惯了的家庭无影无踪,一旦他的衣服再也不出自她的手,一旦他吃不到她做的饭,一旦他不能每天和她打开视频……我无法想象他的心情,因为我和妈妈不亲密,我和爸爸的感情断得一干二净,我没有任何一个强烈到难以离开的人,除了他。而我和他终究不曾真正地一起生活过。
一起生活……
没错,一起生活,他需要有人和他一起生活,一起面对生活里所有好的坏的,就像我要用他的眼睛看光里的世界,他也需要我的脚跟在风里站稳。
我又一次按亮屏幕,很快输完志愿学校,检查,等待他回来发送。我拉开抽屉抽出一张白纸,在他的哀求声中叠今天的飞机,我叠得很慢,每折一下就有冲出去的冲动,却不知道自己该和他一起请求,还是劝他不要再求。我不时看着那个志愿学校,网页超时我就再输一次,直到他妈妈打开房门问:“你怎么还不填志愿?”
我没动,我不再打扰他们,母子之间根本不需要一个饶舌者做仲裁。
我突然怀疑他是故意的,故意不填志愿,为的是逼他妈妈出来跟他说话。现在他成功了。
他们之间的确不需要我说话。想想他总是介意我是否介意他那些小心思,那些小打小闹算什么?倘若他和他妈妈的九曲回肠倘若真用在我身上,我只有被耍的份儿,我以前到底是怎么把他塑造成小偷得到全校白眼的?是因为他不反抗吧?
他们的对话比我想得更短。
“妈,我不同意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我不需要你同意。”
…………
“太突然了,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你也没跟我商量。任何事。”
…………
“妈,我错了。你能不能别去?我们去其他城市,像以前说好的那样,我们再也不回来?”
“我不答应你就不填志愿?”
…………
“……”
“随便你,我在国外没法照顾你,你喜欢上大学就上,不喜欢就不上。”
…………
我想起不知多少个放学前和放学后,他打开视频,用调皮又有点撒娇的语气汇报一天的功课,说同学,说老师,小声嘀咕,低声抱怨。我也在储物间听到过他们母子最激烈的冲突,她的哭和骂,怒和打,他的一声不吭。我没听说还有像这样直白简短,一问一答,中间隔着大片沉默的场景,几句话就像过了一个钟头。难怪他们都曾说他们早就放弃了沟通。他们的沟通只留在最热闹的表面,在灵魂深处,他们只剩通知和被通知,命令和是否服从,所有最应该坐下好好谈谈的事全成了塞满昔年对抗和不满的禁区。他们的内疚此消彼长,如今他的妈妈因他决然一跳寒透了心,可是,如果她真的走了,过上几年,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因此消沉,过着不理想的生活,她难道不后悔?
她确信不会,因为她已经把儿子交给她信任的人了,真奇怪,她恨我妈妈,她不喜欢我,但她信任我们,就像妈妈其实也信任她。人生立世终究靠人品,在我们的故事里从来没有真正的坏人。
我不知他们在沉默中如何对视,如何用眼神传达千言万语,他们的眼睛一样黑,一个潋滟一个幽深,却积重难返,早就失去了说服对方的立场和资格。这一刻我只厌恶我自己,我不该在这里,我越发像个既得利益者准备接手战利品,我如坐针毡,不安地等待决定性的一刻。
他们又说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一看到彼此的脸他们就收起隔着一扇门时的哀求和慈爱,一个比一个生硬。僵持没有持续太久,他妈妈轻声说:“我不会改变主意,去填志愿吧。我要休息了。”
“要是我不让你去呢?”他问。
“我也可以像你那样出去。”她说。
“那好,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立刻回房间,明天去机场送你。”
“什么?”
“既然你说我长大了,那我不该再花你的钱,你必须保证从今以后不再给我打任何学费和生活费,我会自己想办法,你也不用为我存钱,我不要。”
“第一年学费和生活费我给你吧。”
“可以。条件是我往你的卡上打钱,你不能拒绝。”
“可以。我在国内培训的半个月你不能去看我。”
“可以。你必须保证卡是开着的,而且不转回来。”
我听得喘不过气。
为什么这个时候他们还能踩着对方痛脚提要求?以他的倔脾气,一旦不接受他妈妈的钱,就不会接受他爸爸的,更别说我和我妈妈,那么他就必须在课业之余拼命打工,他妈妈哪里受得了这个。她用出国报复他,让他天天担惊受怕不好过,他就报复回去,让她只能在异国想着儿子是不是起早贪黑赚生活费……他们谁也不想让对方好过。
他们明明是我所知道的脾气最好的人,也是世界上最爱对方的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不会认为仅仅因为我,我只是一根导火索,谁也没想为难我,他们只盯着对方报复。而在我的记忆里,对外脾气越好,越容易苛求身边的人,小时候爸爸对妈妈的那些软刺似的话里有话,连我听着都不是滋味。我特别想做些什么,我想求她,也想求他,在舅舅家的花园,我明明暗暗发誓不让他失去母亲,不让他失去后路,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刚刚参与这个家庭,我不受欢迎,我的贡献值是负的,我没有任何话语权。
又是一阵难堪的死寂。
他妈妈先开口,她还是那么轻松,她温和地问:“你能保证先弄好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再给我打钱吗?”
“能!”他狠狠地说。
真可怕。
看似平平常常的要求,但他妈妈恨不得每一分钱都花在他身上,他不花她的钱最能让她伤心。
如果有一天他想报复我,他会做什么?
“我答应你。我要睡了,明天有飞机。”他的妈妈声音愈发温柔。
“妈……”他叫了一声。
声音那么可怜,差点让我掉下眼泪。
“妈……”他又叫了一声。
我听到轻微的关门声。
“妈。”
他的声音空了,失去了声音的质地,只剩一个单纯的字,太轻了,落不到地上。
我偷偷看他,他背对这房间,无措地站在那扇门外,他的头很低,似乎用额头抵着门,他没再发出声音。
我想起小时候妈妈走的那天,我不能原谅她,我反锁自己的房门,一眼不愿看她,她就在门外敲门,时而喊我的小名。我不记得她有没有说“对不起”,反正我不会原谅她,我抱着自己的腿坐在门后面,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我和妈妈一直隔着一扇门,我敲的时候她不理会,她敲的时候我不理会。我们的那扇门终于打开了。他们母子的门却关闭了。
我不敢动,不敢活动腿和胳膊,直到腿麻了,半抬的手麻了,刻意盯着漆黑屏幕的眼珠好像也麻了,屏幕上的我恍若雕像,我终于看了眼手表,站起身,我不敢转头,我怕看到他,他哭或者不哭我都受不了,我知道妈妈离开是什么滋味。
我又一次登陆,填志愿,然后走向他,他没哭,失魂落魄地坐在他妈妈的门边,靠着那扇门,我连拉带推将他拖回房间,他看到他的书桌自己走过去,拿起我折的飞机,又看了眼我填的学校。
他看了我一眼。
“我……我们的学校挺近的。”我说,“每天可以一起吃晚饭。”
他没说什么,坐下,很快完成填报步骤。
我一阵虚脱。
我填了那所和我一个城市,他一开始想填的学校。
我知道这所学校委屈了他的成绩和他的努力,但我没法想象失去妈妈的他如何一个人在一个陌生城市生活。
我知道不论这个填报是对是错,将来都是我的责任,甚至他的未来因此出现的偏差,我再也无从推卸。
但是,现在他完完全全属于我了。
我想着那扇关了的门,想着那个提交上去的志愿,竟然有一丝阴暗的窃喜,随即是浓重的负罪感和担忧。
今后我们会怎么样?
他也好,他的妈妈也好,不论出现什么意外,我都将成为第一个被迁怒的对象。
可是……
可是……
我不自觉地从背后抱住他,他完整地被我包在怀里。
“我们都不再是一个人了。”我轻轻说。
他握住那架飞机,他经常握着我折的飞机,每次握得很小心,只有今天,他抓得那么紧,飞机变了形状。他的身体越来越软,他没有力气,没有哭,只是任由我抱着,没有说一个字。我只想让他知道,不论面对什么,我会始终陪着他,不论承担多少责任,哪怕他会把愤怒发泄在我身上,没关系,因为他不打算放弃我,在他对妈妈的哀求中,从来没说过放弃我,只要他有这个态度,什么我都愿意做,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他到底和我爸爸不同。
我起身关门,重新抱住他,把他拉向床,只是抱着他,希望他靠着我,他像个棉布娃娃被我摆弄,可能耗费了太多情绪,也可能太希望一切都是假的,他闭上眼睛,渐渐睡了,我为他脱鞋,盖被,我关了灯,感受他不安的身体,他紧紧抓着被头,像失去了所有安全感。我完全睡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天,送机?那是怎样的场面?我填的志愿有没有可能加深他们的隔阂?我愈发困倦,今天太多谈话,太多变故,我坐在床边,想着他的成绩,他的志愿,他的妈妈,他和我飘摇不定的未来。
我突然惊醒了。
我看了眼手表,月光下,时针指的是3,分针才转出两个格,但我猛然站起来,我不敢出声,轻手轻脚开门。
我看到月光,铺满他妈妈房间,投到小客厅的月光。
她的门开着,我一步步往前走,这是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的房间,一位被儿子背叛的母亲的房间,现在它空无一人。
我用手扶了一下门,假装敲了它。
我走进去,这间房和他的差不多大,只多了一个阳台,黑暗中我看到衣柜,床,桌子,柜子,衣柜上的镜子晃出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