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没用到,你的情况太明确也用不到。但我们可以马上联系听听他们的专业意见。他们很有用。”
随着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的面孔越来越扭曲,我直觉他现在不是想打我,而是想杀我。
“走开。”他说。
“填志愿。”我说。
“你之前说,我敢打你一下就分手对吧?原则问题,你不妥协对吧?”他说。
我盯着他蠢蠢欲动的拳头。
“我不打你,我提分手行吧?现在就分手行不行?”他大叫。
“填完志愿再说!”我也吼了回去。
我气得七窍生烟,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中考时为什么可以想也不想就放弃最佳志愿,也终于明白他的妈妈看到他的志愿时为什么那么愤怒和高中后近乎逼迫的学习督促,还有他的朋友们的诧异和懊悔,他怎么能如此不知轻重?他在报复吗?用这种放弃让别人后悔,让稍微有点良心的人活在愧疚中,自己不舒服也不让别人舒服?还是他根本没脑子?火烧眉毛还要感情用事?但他不看我,身手就去拉门,我紧紧卡主他的手臂,他的另一只手伸过来,又被我卡住,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住他的两只胳膊,让他动弹不得,他狠狠踹了一下房门,我知道他想踹的人是我。
“你和你妈妈谈什么都没用,她……她……”我说不出“她只是想报复你”,“她去意已决,你就算要劝也先把你自己顾好,不然不是更让她生气?”
“闭嘴!”他大吼。
我丝毫不肯放松力气。
“闭嘴……”他又一次压低声音,他离我那么近,喷着热气,我们全身是汗,他说:“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她怎么想,她是我妈,不是你妈,你连自己妈妈都不了解,就连我妈和我都比你了解她,你有什么资格议论别人的母子关系?你想说什么?说我妈想报复我?我做什么都没用?”
我骇然,他趁我发呆狠狠挣脱我,但他没急着开门,而是往后退一步,正视我低声说:“你以为她的报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想想他对我爸和你妈做过什么。我知道她会报复我,我只是存在侥幸心理,认为她的报复就是冷战,就是不让我舒服,我一直顺着她,一直孝顺她,我在报考问题上妥协,和你和你家保持点距离,总有一天能让她消气吧?刚才她说要出国我一下子明白了,她不可能原谅我,只要我还和你在一起,只要我还和你家有联系,她根本不想看到我,去哪儿都行,眼不见为净就行。非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还是你为这件事特别得意?”
我呆呆地看他。
“行了别跟我摆这个脸,算我说错话。你以为这就是她的报复?你太小看她了。我告诉你她的打算,我也是刚刚才明白。她原本想一直制造低气压让我们有隔阂,后来成绩出来,我卡在那里,她就将计就计,甚至和你相处得更融洽,给了我一点和好希望,让我认为我必须做出一些牺牲,不能只想着你,要兼顾她,给她一个表态。我的表态就是选一个外地名牌学校,和她好好修复关系。她笃定我最后一定会报和你不同城市的学校,因为我不能任性到底,不能太对不起她,不能继续让她难堪。然后呢?等到志愿发出去,一切改无可改,我也和你商量好今后异地,她就会把相同的话对我们说一遍,说她要去国外,说她几年不回来,而且她一定会走,马上就走。再然后呢?我们只能去不同城市不同学校,我一没有你二没有她,我很爱读书吗?我会不会反复后悔,反复难受?你不在我身边不能及时安慰我,你一向把学业放在首位,你那所学习是什么学业强度,根本不会有太多时间过去陪我,我当然也没心情找你。你认为这个时候我们还能情比金坚?我会不会怪你?你面临新环境和那么多优秀的人,会不会对我产生厌倦?我们还能坚持多久?这才是我妈的打算,一让我后悔二让我难受三让我们对彼此失望最后分手,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好过!你懂个屁报复,你的报复要么就是不理人,不理你爸不理你妈,要么就是唯一一点狠劲儿全用来算计我。你怎么可能猜到我妈想什么。”
我如坠冰窖。
他的话如同漫天霹雳,裂痕无数却明明白白,从他跳楼,从我醒来后的一切细节顿时明明白白,妈妈不止一次说过他的妈妈心机太深,他也不止一次说过,我也不是不知道,但我还是没法相信有人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这计策一环套一环,就算没有他尴尬的成绩,她恐怕也会想到其他方法让我们分报不同的城市。那个国外组织招募医务人员出现得凑巧,她报完名就开始计划如何报复他,就算没有这个招募,她还会有其他办法,但是……
“但是她收手了。她提前告诉我们,提前说她要走,我想填什么志愿都行,不用管她了,她放过我们了。”他的眼睛红红的,“可能我到底是她的儿子,她没法对我那么狠,像对我爸那样;可能你的做法让她不想为难你了,她知道谁真的对她好;也可能她心里愧疚,不想跟两个小孩较劲了。归根结底,她不是坏人,所以她的报复能得来什么?最后你妈也好,我爸也好,我也好,不都活得好好的?最辛苦的人不还是她?有什么意义?你以为她去追求什么自由?事业?新的生活?她只是和我赌气!随便什么地方她都敢去!你知不知道她连这个城市都没出去过?你去了国外能适应吗?非洲那些地方有多危险?我从没想让你为我做什么,可这个时候你怎么不帮我?你为什么不帮我劝她?你为什么不查资料跟她说说那边的疟疾和死伤?其实她很信你的话,你要是和我一唱一和说不定她能想想,结果你找了一堆人查来一堆资料鼓励她!”
“是你该听听我说的话。”我寸步不让,“我当然不可能比你更了解你妈妈,但我知道她生活里的很多事只有一次机会,她性子太激烈,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留余地,注定她没有太多机会。高考也好,第一次婚姻也好,再婚机会也好,甚至亲子关系——她只有一次机会。国外不适应?非洲危险?那又怎么样?她好歹学了这么多年外语,我还记得她随口就给两个小孩念出我拿不准的单词吗?一个有外语能力和专业能力,就职正规机构的人,究竟能有多危险?你能不能想想她的年龄?我不是小看她,但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被选上,也许因为准备充足,也许有人帮了她,唯一确定的是,她没有第二次机会在一堆年轻人和高学历中脱颖而出,得到一个进入国际类合作组织的机会,她能够认识国内和国外的医生护士,项目负责人,机构负责人,只要她够努力,她可能有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就算她真的没做到什么,至少她不会后悔没试过,你是不是觉得一个女人只绕着儿子和丈夫就觉得幸福?我妈妈不是这么教我的,你妈妈也不是这么说的,那只是她们的选择,别这么理所当然。我再说一遍,她马上就四十了,如果这次她不争取,以后真的没机会了!你该做的不是和我吵架,而是赶快想想你的专业,赶快想想如何发展你自己,给你妈妈托底,让她没有后顾之忧。你不是小孩了,你小的时候尚且偷偷帮她解决麻烦,现在你更要对她和你自己负责!”
他冷笑道:“原来你还知道我妈四十了,不是别人塞过来任务断着胳膊瘸着脚也能完成的年纪了?我再说一遍!这不是她深思熟虑的选择,这是她在跟我赌气!只有你会把这种事当成机会,她人生地不熟,和同去的人未必有共同语言,和国外同事交流不畅,还要整天面对病人,天知道他们会碰到什么疾病,她生病怎么办?谁照顾她?留下后遗症怎么办?有生命危险怎么办?我承认……我承认……你说的不是没道理,但她至少找一个不那么危险的,不那么天方夜谭的——”
“我不认为她没有准备。一个人迫切想改变就是最大的机会。”我打断他。
“而且,像你妈妈这种心思细腻的人,真想在医院找个靠山,真想勾心斗角,困难吗?还不是因为她把精力放在你身上,把所有注意放在照顾病人身上,也许这种公益性质的工作反而适合她。”我说。
“这些事你都懂,你只是不希望她离开你,至少不要离你太远。”我继续说。
“不行吗?”他问。
他本来焦急泛红的面色已经褪成苍白,他像一张越来越薄,即将自己碎裂的白纸,他的眼睛里没有水光,他对我爱哭,对他妈妈早就不哭了,常年的僵持令他和她收起一切示弱,他的冷漠和她的暴力针锋相对,即使此时此刻,他已经感性到了极点,却接近冷漠地冷静着,他的声音是苦的,浓郁的,僵硬的,没有任何一丝我熟悉的甜和暖。
“不行吗?我离不开我妈,哪怕她骂我打我,对我不满意,我承认我就是个妈宝,不行吗?她的半辈子耗在我身上,从我出生到长大,她事事为了我,时时想着我,我的一切都是她教导的,她照顾的,但我没能做个好儿子,我一次次让她失望伤心,我不顾她的心情,不顾她的不幸,我骗她,我伤害她,现在的我甚至整天跟在她最恨的人后面,我就是这样报答我妈的。我承认我受不了她就这么走了,去危险的地方,我还没报答她,我还没让她不那么辛苦,我还没赚钱给她买很多漂亮衣服和鞋子,像你妈穿的那些,我还没带她出去旅游,我还没给她买一个很大的房子,她不只是走了,她不会再要这些东西了,她不要我了。我和你不同,你其实什么都有,只是你不要。我没有,我只有我妈。你能不能考虑一次我的需求?哪怕只考虑一次?你说过你要三个人一起生活,你说过你会努力维持和我妈的关系,你说你不会让我为难,你说过那么多话,为什么一遇到意外,你总有一堆道理,一堆原则,一堆公平?你为什么就是不能考虑我?”
他几乎在哀求我。我忍住抱住他的冲动,尽量柔和地说:“但你妈妈只是你的妈妈,不是你的,她有她自己的人生。”
“那什么是我的?按照你的逻辑,你也不是我的,我也不是你的,对不对?”他反问。
“没错。每个人都只是他自己的,自己首先要对自己负责,你和你妈妈已经相互耽误太久了,分开一段时间对你们不是坏事。”
“你以为人和人分开了还能重新聚在一起,你以为冷却一段时间就能回到过去?不可能。人和人只会渐行渐远,亲人也一样。小时候我去我妈医院,有时看到病床上的老人呆呆地看着窗外,盯着房门,我就去陪他们说话。他们和我说起自己的子女,说起孙辈,我就想我今后去哪里都要带着我妈,我不能让她一个人躺在医院,因为她也只有我了。一旦分开,我也会和那些儿女一样,忙学业,忙课题,忙交际,忙恋爱,忙工作,总会有理由忽略家人,而忽略和被忽略都会变成习惯,儿女开始报喜不报忧,父母也是,互相担心会变成互相隐瞒,最后不能说的话越来越多。在我的观念里,任何人都不能让我从我妈身边离开,不管他是谁。所以我没追过你,我对你没有任何欺骗,是你说你愿意接受。在家庭问题上,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能为你做的我全做了,你可以不说话,你可以回家,你可以假装不知道,我家的事本来就该我自己处理,你别再掺和了行吗?你闭嘴行吗?”
“把志愿想好,填了。”我坚持,“不把志愿填明白,你说的一切都是空谈。”
“我现在要去找我妈,你给我让开,你是不是觉得这个房间只有一扇门?”他的目光露出一丝危险。
我一把拉住他,恐惧地盯着他身后的窗子。
他冷哼一声,“你为什么非要逼我?我现在还能想志愿?你真搞笑。好啊,志愿对吗?你填吧。”
“什么?”我还是紧紧拉着他,他又在说什么我完全不理解的话?
“你来给我填志愿,我的考号密码你不是都知道?那些平行志愿你也知道,你来决定我的第一志愿。”
“这怎么行?”我皱起眉。
“是啊,你对我负罪感够重了,哪里还敢继续加,反正怎么填都不对劲,还是让我自己填安全。”他讥笑,“我的感情观跟你不同,一个人,妈妈也好,爱人也好,不是我的我为什么珍惜?为什么要对对方好?什么人只能是自己,对我来说两个人就要像一个人那样才行,你敢不敢填?我不改专业,我只对这个专业有兴趣,至于找冷门专业再转系或者双学位,呵呵,你学校那些冷门专业哪个不是快失传的老教授带着几个人苦苦撑着,我做不出这种事。别的学校我也不想这么做。所以现在我能选的学校还是只有两个,选哪个你决定,你填哪儿我去哪儿,你看着办。走开。”
话音刚落,他拽开我,打开门。
我不敢拦他,他的话太有威慑力了,他敢为了我在他妈妈面前跳楼,难道不能反过来?我听到脚步声,敲门声,他不断的哀求声,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妈我错了”,“妈你开门吧”,“妈我们能不能谈谈”……我知道他的妈妈不会改变主意,他其实也知道,但他还是用快哭了的声音不断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