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夫妻是否都在用这样的方式对抗生活?对抗日渐滋生的厌倦,对抗无处不在的意外。血缘关系最为流长,经得起磨损和离别,爱人呢?狰狞的真面目,心窝里的空洞,无法隐瞒,无法遮盖,靠床头打架床尾和维持他们之间的张力,这就是爱情的真相。
他家里储物室的门,他跳下去的窗子,他妈妈留下的空荡房间的入口,这些格子被我们的汗水冲刷着,在意识里越来越淡,我们才是彼此的所有,我才是他的依靠,他也是我的。我们是野生的自私鬼,我们在心底服从本能,我们的兽性可以肆无忌惮地左右对方,我们可以犯罪,也可以束手就擒,我们的关系自始至终就是错误,是罪恶,是罔顾父母的一意孤行,我们必须共同承担这个后果,我们是彼此的地狱,在地狱里,我们是自由的。
他嘴巴里血味更重了。
他比我疲惫,比我软弱,他先败了,我用手指按他的皮肤,搔他的腋窝,他懒洋洋地靠着我睡了,我们休战。
我们又一次品尝了彼此的真面目,在手里把玩,在鼻端细嗅,在嘴巴里咀嚼,我们一直清楚对方的真面目。
我吻他的额头,我知道他不怪我了,我也明白他了,我们已经达成了难以启齿的共犯意识,这件事从此翻篇,不会成为我们的芥蒂。至于今后他怎么想他的妈妈,我怎么安慰他,那是另一件事,不,另两件事。
我下床处理肩膀上的咬痕,不敢叫前台,只叫了个外卖服务让送货员把药品送到门口。
消毒,上药,包扎,太久不做,动作早生疏了,看他抓着被头的样子,似乎梦里还在委屈,我心头一阵荡漾,伸出一只手塞到他手里,他很快握住,用我的手代替了被头,紧紧抓着,皱眉,却似乎安心了。
我的心终于平静了。
到底还是担心那只招福,我单手按下电话。
话筒里传来哭声。
怎么了?被父母骂了?骂他不是应该的?我是他父母我要骂死他。
“怎么了?”我问。
“他……他……”招福抽抽嗒嗒的。
他?前男友?
“他怎么了?”我耐着性子,招福出柜前男友提分手,招福乱填志愿,莫非前男友终于动手了?
“他改了志愿。”
“什么?”
“我找老师打听的,他昨天……不对,前天,他也是最后一天报考,却报了别的学校。”
“他报的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怦怦直跳。
“他报了我一开始要报的那个,他想跟我一个学校。”招福哭道。
我一生中遭遇过一些戏剧性的情节,比如,我和他同年同日生,我们的妈妈是情敌,我们曾你打我我坑你,我们差点殉情。就连最后他妈妈的决定也堪称戏剧。但深入其中的我没有任何惊喜,这些情节看似波折实则合情合理,我从不为自己还算丰富的经历得意,只有我知道那些苦痛和绝望,所以我没法理解他人的戏剧,好好的日子不过,他们在做什么?
两个人同时报另一个人选的学校,好玩吗?自我感动吗?如果喜欢对方为什么不能直接说?那两所学校离得那么近,不同校就不能谈恋爱吗?他们有病吗?最烂的作家也不写这种情节了,为什么会发生在现实中?他们真的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吗?我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人,勉强忍住要说的话,换了另一句。
“他换的大学比你换的好。”我说。
招福还在哭,最近我也好,身边的人也好,几乎生活在眼泪中,招福明明神经粗得很,怎么也学会哭了?他边哭边说:“他不一样,他的成绩虽然好,报那个学校只能报最冷门的边角专业,如果按原志愿学校,他可以去热门专业,他家特别穷,他整天想着今后有好专业和稳定高薪工作,而且一流名校的门槛不是你迈进去就行,他进去肯定垫底,又没底气又没抗压能力还不一定有好前途,保不定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俩学校每年都有挺多人退学被退学,他又倔又硬又没情商又没朋友,不会两个月就退学吧?”
我在他的哭声中怀疑自我:招福算是我承认并且主动交往的第一个朋友吧?我为什么要和白痴交朋友?
“他只是和你做了一样的事。”我说。
“哪怕我们做的是一样的事,哪怕他进的学校比我进的厉害,我们的试错成本不一样,他这辈子可能只有一次跃升机会,我有很多很多次,人和人出身不同,不同就是不同。我现在想留学,随便找人开推荐信,他呢?”
“他也许被名校光环迷惑了。”我说,“他也许就想要那份全国屈指可数的大学学子头衔。”
“他这个人特别实际,不可能因为虚荣改志愿。”
“那你为什么改志愿?”我问。
“我们早就分手了,我们知道自己和对方身份不合适,性格不合适,什么都不合适,以后不会有好结果,现在也没好结果。”招福渐渐冷静了,他的分析能力回来了,“可我报志愿前不断想,想你,想我师父,想我和他,我们之间没有你们那么强大的联系,我们断了就是断了,各自有新环境,不可能再选对方。其实我们根本看不起对方,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拿着钱找乐子的纨绔子弟,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可笑至极的凤凰男,一大家子人等他养,愚孝又爱面子,贪钱又自尊心高,我为什么喜欢他?至于我,他说我眼睛长在头顶上,天天耍猴似的看别人,以为有点钱什么都能做,自私自利不管旁人死活只图自己开心,有了新的随时踹旧的……”
我陷入沉思,这两个人到底为什么谈恋爱?既然谈恋爱为什么要和对方说这些话?
下一秒,我无比感谢他的妈妈和爸爸,他们的基因和教育缔造了他高不可攀的情商,倘若没有这份情商,以我的性格,以我们的家庭关系,我们会比招福他们好吗?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就是早把对方坑死了。
招福的声音突然严肃了:“他根本不相信我,我明白,因为我给他的都是我随手可得的,如果我不放弃一件特别重要的东西,他永远不可能相信我。”
“所以你放弃高考志愿?”
“对。”
“你是犯贱。”我脱口而出。
“你说的对。”他没生气。
为什么有些人看着很聪明,却把人生搞得一塌糊涂?
可是人生就是有这样的难题,旁人一眼看穿,他们却执迷不悟,不断做傻事证明自己没那么傻。
他们是。我们也是。
“那恭喜你了。”我想叹气,“他做了同样的事。”
招福又哭了。
“别哭了,这不是好事吗?他不相信你,你相信他吗?他能给你的全是你有的,他也不可能舍弃家庭责任,他什么也做不了。其实你也需要他放弃某件重要事物,不然你没法下决心和他走下去。”
招福哭了半晌才停下说:“没错,虽然看上去像冲动行事,像脑残,但对我们来说,如果不这么做,我们根本没法继续。”
“可笑不可笑?这是交换吗?”
“怎么可笑了!你以为感情不需要交换吗?结婚的彩礼和嫁妆是干什么的?出的少你看以后抬不抬得起头,一时的激情过去,人早晚会不平衡。”
“也对。”我想起妈妈,因为妈妈少了嫁妆生出过多少争吵。我摇摇脑袋,招福还在絮叨,声音越来越低,用最小的声音说:“我跟你说,我好像……真的相信爱情了。”
我没说话,可能让我们愿意相信爱情的,不是一些小事,就是一件傻事。
“你知道我其实不相信的,他也认为爱情特别可笑,我们根本不信。”
“考上的都是名校,总会有办法。”我看了眼握着我的手睡觉的人。
“我师父那个志愿?”
“我填的。”
“什么?”
我把他妈妈出国和志愿的事简单说了,招福又开始他的长吁短叹,我不禁说:“他为我放弃了那么多,就连大学也为我放弃了。”
“算了吧,填这个志愿你比他更不好受,你这种……七八岁说句话就负罪十年的,我怀疑我师父故意的。他们这些凤凰男阴着呢,专门拿捏人……”
我失笑,这只招福早晚还会因为这张嘴失恋吧?
“无所谓了!”招福的声音又变得高高的,他哭了几场,现在想必一身轻松,反倒安慰我:“他怎么样都无所谓,你怎么样也无所谓,反正你们早就相信爱情了。”
我莞尔,握了握他软软的手指。
“是的,我们早就相信爱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