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北洗完碗回来,在走廊就碰上了倚着墙吞云吐雾的陆亭。
“小华,来,陪老师去楼下走走。”
华清北看了眼病房门,神色有些犹豫,“苏总他一个人,没关系的吗?”
“他皮糙肉厚,福大命大,有什么关系?”陆亭呼出一口带着草莓味的烟雾,“我们走吧。”
华清北实在没法将皮糙肉厚这个词和苏雁南联系起来,但也不好驳陆亭的面子,只能勉强点了头。
“这段时间,戏拍得怎么样?”
“挺好的,”电梯停靠在他们所在的楼层,华清北用半个身子挡住电梯门,让陆亭先进去。
“听说你们剧组的导演都夸你,说你演技好,你怎么都不跟我报声喜?好歹也是我陆亭教出来的学生嘛。”
“也没有多好,不值得报喜,还需要向前辈们多学习,”华清北谦虚道,“经验还是不足,要不是苏总之前鼓励我,我可能已经放弃了。”
陆亭心道:这下好了,三句话不离苏雁南。
“那你这部戏拍完了,有什么打算?下部戏找好了吗?或者找到经纪公司了吗?”
“没有,”华清北淡淡道,“我准备先把这部戏拍好再说。反正我在这边长期租了房,以后其他剧组招群演或者跟组演员,过去面试也方便。”
“叮——”
电梯到了一层,陆亭率先出了门,正当华清北以为他又要喋喋不休地劝自己,早签公司、早做打算,他转过头来,脸上却是副兴高采烈的神色:“那太好了!”
好什么好?华清北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
“我有个熟人,最近正在筹备一部大制作电影,叫我帮忙留意选角,我看你挺适合的,过两天我把剧本发给你,你先看看。”
华清北懵了,“我适合什么?”
“就是那电影的男主角啊。”
华清北不解其中意,“您是想向您的朋友推荐我,然后我去参加试镜?”
“NoNoNo,”陆亭晃晃食指,“我那个熟人把选角这事全权委托给我了,虽然名义上你也得去试镜,但不出意外,基本上就内定是你了。”
“陆老师,我不能答应您,”华清北如梦初醒,“不能因为我是您的学生,您就给我特权,选我做电影的男主角。您以为,这是对我的关心、对我的照顾,但其实不是的,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负担。”
“小华,你别激动,先听我说完。我当然想着说要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崭露头角,但不完全是这样,我也和其他人商量过,权衡过利弊,最后发现,你是最适合的。”
“我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演员,连处女作都没有,您怎么跟人商量的?”华清北看起来仍不十分相信他的说辞。
陆亭拿他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瞎编,“你在学校的时候不是演过几场话剧吗?我把录像带拿给人家看了,他们都说你演技不错,大有可为。前两天还派了个观察员来你们剧组暗访,看了你的戏,都跟我夸你呢。”
“真的吗?”华清北半信半疑。
陆亭:“我为人师表,怎么能骗人呢?小华,你怀疑谁骗人,也不能怀疑我啊。”
华清北:“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是大制作,肯定是投入许多人力物力,希望能有好收益的项目,为什么要找我一个没有半点知名度的新人?”
陆亭:“正因为是大制作,钱都得用在刀刃上,你看现在那些流量,但凡有点名气,就狮子大开口要千万上亿的片酬。预算就那么多,哪里请得动他们?还是你们这些小新人便宜嘛。”
陆亭:“再说了,你是我看着一路过来的,知道你身上没那些耍大牌、不敬业、懒散的坏习气,用着也放心。”
华清北神色上有些松动,“可,我总觉得,我还没有那个挑大梁的能力。”
“有的有的,怎么没有嘛?”陆亭又开始了他那一套,“你可是我陆亭的学生,怎么没有这个能力,我的学生,拿奥斯卡我都一点不意外……”
华清北自动屏蔽了这只聒噪的陆亭,垂着头想了好久,“那我先试试吧,我尽力去满足老师和剧组对我的要求,如果辜负了您的期待,请您一定要马上把我换掉。”
“换什么换?你们上学的时候,我怎么教你们的,搞艺术,首要的是自信,你这还没开始就打退堂鼓……”
华清北由着陆亭毫无逻辑地啰嗦了好一会。比起未来的虚无缥缈,他当下更想弄清的是另外一件事。
“陆老师,”他犹豫再三,终于出口打断了陆亭。
“啊,怎么了?骚瑞啊,我又扯得太远了,总之……”
华清北:“陆老师,我能问您件事吗?”
陆亭乐了,“你跟我客气什么?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我可太乐意解答了。”
“您知道苏总到底是因为什么,身体才变得这么差的吗?”
陆亭张着的嘴还没合上,就呆滞住了,诡异的O型嘴让他活像条刚从湖里捞上来的胖头鱼。
“您别说只是因为接手星熠,日夜操劳,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虽然笨,但也不傻。”
“不是,”陆亭终于缓过神来,“你问这干什么啊?”
“苏总说,想和我做朋友,我也答应他了,”华清北轻飘飘地道,“我想着,既然是朋友,总该了解一些对方的过去吧。”
陆亭:“那你怎么不直接去问他?”
华清北:“我能够猜到,这一定是一段悲伤的往事。如果我去问他,就必定要让他再回忆一遍当时的痛苦情形,这对他而言,太残忍了。”
陆亭在心里叹了口气,暗自想,苏雁南啊,你管这叫缺爱下人体正常的心理机制?你管这叫不喜欢?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华清北见他不答话,坚持追问道。
“小华,其实我知道的,比公众能通过各种途径得知的八卦,也多不了多少,”陆亭思考了一番,决定坦诚地问答他。
华清北:“您说。”
陆亭:“虽然我们是发小,但中间有段时间,他去了法国读书,而我留在国内,联系就少了。我只记得去之前,他还是个活蹦乱跳、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一年到头连感冒都没几次,可回来之后,好像就不一样了。”
华清北:“您说的回来,是指星熠老苏总夫妇遇难那次?”
“嗯,”陆亭微微颔首,“不过,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在得知了父母死讯的打击之下,又为星熠的事操劳过度,身体才变差的,但只有我知道,不是这样。”
华清北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角,“那是怎么样的?”
“他父母出事前半年,我们也通过几次电话,那时我就感觉他不对劲了。他不小心透露过,他在住院,但当我问他到底怎么了的时候,他总用一些极其荒唐的理由搪塞过去。他既然不想说,我后来也没再问了。”
华清北悻悻地松开手,“您的意思是,您也不知道?”
“不知道,”陆亭摇头,“之前他还失联过一段时间,大概有好几个月,说是没去学校,亲友也没一个能联系上他,老苏总夫妇心急如焚,都买好机票,准备去法国找他了。”
华清北:“然后呢?”
陆亭:“然后,就突然联系上了。他说他是去无人区找拍摄素材,被困住了,后来遇到了救援队,才被救出来。你说,这多离谱,谁信啊?”
见华清北还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己,陆亭有些不忍地道,“抱歉,关于他那段时间的事,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已经很多了,谢谢您,”华清北耷拉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华,”陆亭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你是不是喜欢苏雁南?”
华清北触电似的一颤,全身的血浆刹那间开始沸腾,滚烫的、火烈烈的,淌过四肢百骸、周身经脉,烧得他整个身子都烫了起来。
“您别乱说。”
陆亭只当猜中了他的心思,“喜欢就喜欢嘛,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我没有,不是的,我不喜欢,”华清北突然矢口否认道,“这不是喜欢。只是他突然出现,给了我从小以来缺失的关怀和友爱,我很感激他。所以我想报答他,想给予他同等的关心和爱,想成为能给他分忧,和他并肩而立的好伙伴,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
“啧,我还真是不懂你们,”陆亭无奈道。
华清北:“什么意思?”
陆亭:“你真这么想?那他还真是懂你。”
见华清北还是一脸茫然,陆亭摇摇头,拔腿就走,“当局者迷啊,一个两个平时看着挺精,关键时刻怎么都猪头猪脑的。”
“陆老师,您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华清北忙追了上去。
“没什么意思,”陆亭掏出烟来,又狠狠吸了一大口,“你以后就明白了。记得我前面跟你说的事就行,后面的档期给我留出来哈。”
华清北从未有过这样上赶着找陆亭说话的时刻,“您能说清楚吗?”
“我说不清楚啊,我的话都说完了,你先上去吧,我抽会烟,”陆亭也是第一次被他这样缠着,不过被学生追着问问题的滋味,似乎也没想象中那样好受。
见陆亭铁了心不说话,华清北也不好再纠缠,自己坐了电梯就回了苏雁南的病房。
苏雁南的助理小方守在门边,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苏总说他累了,要睡一会,不让我们放任何人进去打扰他。”
“小方,让他进来,”苏雁南的声音从门里传来,“以后我说的任何人,不包括他。”
小方侧过身子,闪到一边,替华清北开了门。
“洗个碗洗这么久啊,”苏雁南故意抱怨道。
“不是,”华清北把洗好的碗筷放进饭盒里,“门口碰见陆老师,多和他聊了两句。”
想到陆亭那句“你是不是喜欢苏雁南”,和后续一系列语焉不详的话,华清北的脸又烧起来,不敢抬眼去看苏雁南。
“陆老师说,他要内定我当一个大制作电影的男主角。可我觉得这样靠关系拿资源不好,而且,我也对自己没有信心,总觉得会辜负他的期望。”
华清北从前向来不是个爱向外界寻求帮助的人,不论遇到多难的挑战、多重要的抉择、多低落的情绪,他往往都会自己闷头解决。
可自从认识了苏雁南,也许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可靠的气质,华清北每有了一点小疑惑,就想向他倾诉。
“你听他瞎说,他也是被人雇的,哪有内定你那么大的权力?制作组一定是综合考量过你,才共同做出了决定。凡事都有第一次,你经历过第一次站上舞台,第一次对着镜头演戏,也迟早要经历第一次当男主角,”苏雁南斜靠在床头,没什么血色的脸上露出一点温润的笑意,“早点经历不好吗?”
“再说,你现在的演技,我们剧组也都是有目共睹,李导他们不也说你比我们现在那个男主角演技好吗?你只要收起这些心思,沉浸在艺术创作里,把你的基本功和积累拿出来,正常发挥就行。”
尽管他的话起了几分作用,华清北还是不太自信,“可那是电影,据说还是大制作,我搞砸了怎么办?”
“就是电影才不会搞砸。电影的拍摄周期长,内容少,多的是时间给你去慢慢调整状态,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去磨。不像拍剧,天天赶鸭子上架,很多电影明星来演电视剧,都演不好呢。”
这番话无疑给华清北吃了颗定心丸,“谢谢苏总,我明白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跟你聊完,我突然就有信心了,而且,心里总是莫名的平静,好像所有的杂念都没了。”
“那是你本来就有信心,只不过不小心被东西挡住了,我就是替你扫扫障碍而已。咳咳……”
“你没事吧,”华清北慌了神,忙伸手去给他拍背,要扶他躺下。
“别,”苏雁南费力地喘了几口气,“靠着更舒服点。”
“喝点热水,”华清北递过一只玻璃杯,杯身还是温热的。
苏雁南根本没力气去接,只能表情痛苦地道:“你……帮我把窗户打开,去叫……医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