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雁南又略坐了会儿,喝了几口热水,便起身告辞。
“打扰你休息了,你快再睡会,”苏雁南掀被下床,“还得麻烦你更坚强一些,把剧本先读完。当然,如果剧本让你感到压抑了,就先停下来,随时联系我。”
“好,”华清北点头,“你放心,我会尽力的。我知道,这是我演员道路上必经的挑战之一。我一定能够战胜心魔,把曾经承受的苦痛化为源源不断的创作源泉。”
“我相信你可以,”苏雁南像是笑了,又好像没有笑,“你要做好准备,这将是一段艰苦卓绝的旅程。”
虽然你也许能得到一些来自外界,比如我,的安慰,但你的心魔,只能靠你自己去击败,没有任何人能够扭转你的思想、消除你的记忆,为你提刀挥剑挡下情绪的洪流。
华清北神色坚毅,“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我不会退缩的。”
苏雁南拍拍他的肩,“我相信你,等你杀青回帝都,记得去找我,我们详细聊聊。不过读剧本过程中有什么问题,也可以线上找我,我随时都乐意为你答疑解惑。”
华清北:“嗯,谢谢。”
苏雁南:“那我走啦?我们帝都再见。”
一场秋雨一场凉,屋门打开,一袭寒意扑面而来,苏雁南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你的外套都打湿了,不嫌弃的话,穿我的吧,”华清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好啊,”苏雁南回眸一笑,“不嫌弃。”
华清北比苏雁南高出半个头,骨骼也稍宽些,找出来的衣服罩在苏雁南身上有些大了,带着点小孩偷穿大人衣服的滑稽意味。不过好在够厚,足以抵御弥漫的寒意。
华清北拿着苏雁南换下来的外套,“你的衣服放我这里,我给你洗了,等我去帝都的时候再带过去。”
“嗯,”苏雁南笑得温柔,可这温柔里又透出一股子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流劲,“那我真的走了?”
“拜拜,”华清北有些恋恋不舍,但面上终究不便表露出来。
待苏雁南的脚步声几乎要消失在走廊尽头,华清北突然大声道:
“等等!”
脚步顿住,苏雁南立在走廊那头,转身看走廊这头的华清北像小狗撒欢似的朝自己奔来。
脖子一暖,从正面被华清北套上了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
“路上冷,带上这个。”
苏雁南没忍住,伸手撸了把小孩毛茸茸的头,半真半假道:“你再这样,我可要赖在你家舍不得走了。”
那就别走,华清北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心想。
“好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苏雁南像是对华清北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我们月底再见。”
送走了苏雁南,华清北恋恋不舍地回屋。
苏雁南方才坐过的床铺还是热的,华清北伸手摸了摸,脱了鞋袜,钻进那股暖意里。
是苏雁南身上的温度。
他裹着被子躺了会儿,却全无睡意。
这一夜的信息量太大,他需要好好消化一番。
先是被网络上的舆论影响情绪,没过脑子便没来由地对苏雁南发了通火。接着,苏雁南跨越千里,雨夜来访,告诉自己,更多的不是自己需要这部电影,而是这部电影,需要自己。
还没等他从事业线里理出个头绪来,苏雁南又以感情问题作当头一棒,把他击得晕晕乎乎。
不过,这几个问题,竟在三言两语间都得到了圆满解决,甚至还能腾出时间来眯一小会、吃个早饭。
像苏雁南这样的总裁,办事都这么高效吗?
华清北脑海里浮现出苏雁南从容不迫的面容,忍不住摇头笑笑。
他睡不着,今天也没什么事,索性就摸出电脑,调了之前看过几页的剧本出来读。
上回看到,宇轩的父母擅作主张,早早为宇轩立下了清华北大的人生目标。
宇轩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孩子,优秀、听话,对父母师长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可往坏处说,却是麻木、怯懦、自卑。
除了上课、刷题、考试、上辅导班,宇轩的生活里没有其他的词汇,也不被允许拥有。
他也曾经和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们一样,爱打游戏、看玄幻小说,后来,电脑被搬走了、小说被烧毁了,留给他的手机也是一部只能用于通话的老人机。
他也曾情窦初开,有过暗恋的女孩,可父母翻找他的抽屉,发现了一两封情书,便气势汹汹地冲到课堂上质问。他怕给人家姑娘添麻烦,从此不敢再动真心。
他从没有反抗过,因为他,其实也想上清华北大。
清北,于他而言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词汇。遥远到即使他次次都考出高出第二名三四十分的分数,仍然需要再努力那么一些些,才会有那么渺茫的一些些可能。
在那个小县城里,还没有出过清华北大的学生。
对小县城的人而言,清北就像一颗遥远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
人人都知道它代表着什么,却没有人登上过那颗星,因此也就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样。
华清北咬牙笑了一声。
是啊,没有人知道。
宇轩不负众望,在他十八岁那一年,考上了北京大学。
书里这样写道:“当最后一门课考试结束铃声响起,宇轩放下笔,走出了教室。预料中解放过后的狂喜并没有到来,他内心一片宁静,就像千百次模拟考结束后的那样。但那一刻,冥冥中他有一种预感,十多年来为之努力的事,成了。”
华清北回想起他第一次高考结束的那天,外面下着倾盆大雨,他的内心,和宇轩当时同样平静。
至于分数出炉、录取通知送达的日子,华清北已记不太清,记忆里隐约留了些母亲抱着他痛哭,然后一个个打电话给熟人,貌似谈家常,实则炫耀的碎片。
酒鬼父亲也难得回家吃一次饭,他破天荒地被允许尝了口白酒。
那酒是烈的、烫的,只一口便醉得他迷迷糊糊,像踩到天上的云,伸手可摘星辰。
书里的宇轩,书外的华清北,都以为考上了好大学就是终点,殊不知,这才是人生的开端。
梦想成真的欣喜很快被迷茫和虚无冲淡,父母给定下的、努力了十来年的目标达到了,宇轩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和宇轩这种小镇做题家不同,身边的同学们早早便有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和职业规划。
他们早在高中就开始尝试制造机器人、开发游戏,拿着父母给的钱模拟炒股。他们加入各种各样的社团,打篮球、健身,热衷去世界各地看风土人情。他们登台表演,唱歌、演小品话剧、弹奏各种各样的乐器。
所有的这些,宇轩都不会。
因为太久的与世隔绝,他甚至不能熟练地打字,不会使用社交软件接收信息。课堂布置的论文,也得先手写一遍,再一点点摸索着敲进电脑里。
他不知道该如何与人交流,不知道怎么交朋友。同寝室的人多排打游戏,聊音乐、美剧、日漫、小说,讨论喜欢的球星、新款的球鞋,而宇轩说什么也插不进他们的世界。
宇轩曾经的意识里,只有坏孩子、考不上大学的孩子,才会做这些与学习无关的事。可现在看,这些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反倒有着比旁人更多的娱乐方式。
宇轩感到了深深的无力,和被欺骗感。
他和别人比起来一无所有,只有成绩。可他发现,当他走出那个县城,来到更广阔的天地,所谓成绩,根本不值一提。
华清北握着笔记本电脑的下沿,手中的力几乎要将那块坚硬的金属捏碎。
他彻底悟了苏雁南那句“你就是宇轩,宇轩就是你”。
不知道苏雁南的母亲是否有和自己相同的经历,才会写出这样的文字。
华清北歇了会,再往下看去。
宇轩彻底被击垮,是在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平时比他不知少了多少时间在学习上的同学们,轻而易举地在考试中就取得了比自己更高的分数。而他,像高中那样起早贪黑,没有任何娱乐地去学习,却还远不如那些整天打游戏的人。
他什么都没有了,连一直以来,他引以为傲的成绩,也没有了。
宇轩万念俱灰地走在北国漫天飞雪的路上,漫无方向。
衣角突然被扯住,他麻木地低下头看,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那乞丐拉起二胡,咿咿呀呀地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
一曲毕,宇轩对上老人浑浊的眼白里那一点点清明的光,没忍住潸然泪下。
宇轩从口袋里抽出张一百元的钞票,俯下身去,放进那只缺了个口的瓷碗里。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老人抬头看他,颤颤巍巍握住宇轩的手,面上也是老泪纵横。
宇轩从老人手掌枯树皮般的触感里,隐约碰到了个坚硬的东西。
老人悄悄地将那东西推进宇轩的手心。
是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