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好。”
“……”
“你躺好!”
华清北叹了口气,把体温计从苏雁南嘴里抽出,“还有点低烧,别乱动了,睡会。”
“我睡不着,”苏雁南一双眼湿漉漉的,因着生病的缘故,眼尾还泛着点红晕。
“那闭目养神也是好的,反正不许想工作的事情。”
“不想不想,”苏雁南状似乖巧地合眼,拍了拍床铺的另一头,“你陪着我睡,我就什么都不想。”
华清北愣住。
他本以为,在苏雁南神志不清之时,自己与他同睡一塌已是乘人之危。苏雁南没有追究其中缘由,算是对他华清北极大的包容了。
可现在,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苏雁南,竟邀请自己爬上他的床?
华清北几乎要怀疑自己也发烧了。
“怎么?”苏雁南半睁只眼,斜觑华清北,“来呗,我给你讲那天没讲完的故事。”
华清北只呆呆的,像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华清北?清北小同学?”
“啊?”
“想什么呢?”苏雁南调侃道,“你怕什么?不会是……看我太帅,害羞了吧?”
“我没有!”华清北死鸭子嘴硬,“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一咬牙,脱了鞋便往床上一歪,不盖被子,也不看苏雁南。
苏雁南只当在闭目养神,看不见华清北四肢僵劲不能动的模样,“上次说到哪儿了?”
华清北:“我……我也不知道……你随便说……”
苏雁南:“哦,想起来了,说到我母亲,从小就想成为一名记者。”
华清北:“之后呢?她实现愿望了吗?”
“嗯,”苏雁南肯定道,“她高中毕业后,顺利地考入了一所著名院校的新闻系,再之后,她如愿以偿,成为了一名电视台的记者。这一行,她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一直到她生命的尽头。”
“啊?”华清北有些不解,“我以为,你们家那么有钱,你母亲不会出去工作。或者说,至少也做的是些高管之类的工作。”
“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可我母亲却不这么认为。女性不能依附于家庭,而应当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追逐梦想,是她一直以来的宣言。后来即使我们家坐拥千万资产,她也从没有动过在家做全职主妇的心思。小的时候,我还总怨恨她,只无休无止地工作却从不愿抽出时间陪伴我。现在年岁渐长,虽然心中有些芥蒂依然挥之不去,但我能够理解她的选择。”
苏雁南顿了顿,“她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不应当只被当做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当男人不顾家的时候,没有人会指责他们。若侥幸这个男人还有些能力,人们便会对他妻子说,‘他都这么能赚钱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要是他没什么出息,吃喝嫖赌一项不落,人们又会劝他妻子,‘男人都这样,为了孩子忍忍就好了。’可换个性别呢,不论一个女人多优秀,但凡她稍稍把家庭放在事业之后,人们便会说她狠心、无情,为着些冷冰冰的银钱,连自己的孩子和家庭都不愿看顾。”
华清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印象里,她从来都是围着灶台桌椅转。她没有工作,也没有生活,整日里除了做饭洗衣,就是翻箱倒柜地把家里零散的物件收拾一遍又一遍。
父亲呢,则照例是常年不回家的,即使回来,也是在深夜带着一身难闻的烟味和酒气,才晃晃歪歪推开家门。
华清北倒宁愿他不在,不然不知干了点什么戳着他的肺管子,等待华清北和母亲的便是一顿毒打。
因着这样的缘故,母亲和他相依为命。
母亲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他,他是母亲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母亲的情感是病态的。她将自己的生活不如意完全归咎于华清北,说些“若不是为着你,我早离婚走人,出去工作赚钱,过上幸福的日子了”云云。
开始时,华清北是有些心疼母亲的,也想着日后有所成就,便带母亲远走高飞,过她嘴里说的幸福日子去。
但随母亲一次又一次把负面情绪歇斯底里地发泄在华清北身上,剥夺了他全部的乐趣与感情,只按着他在无穷无尽的抱怨和指责中浮沉,华清北开始与她争吵,继而是躲避。
至少从考试成绩这方面来讲,华清北自以为自己是个再优秀不过的孩子。次次考试都是第一,连拿第二的次数都很少。不过母亲似乎从没满意过,考了第二就要挨上一顿冷嘲热讽自不必说,就算是第一名,也屡屡被拎着耳朵强调:只是县城里一个小破学校的第一名算得了什么?跟清华北大还差得远呢!对得起你的名字吗?
华清北想辩解,想和她交流,想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她的儿子不是个考试机器,也不是替家庭实现名校梦想的机器。
但他尚来不及说出口,便被一股脑的指责冲昏了头脑,气得什么也说不出。
办法想了很多种,最后只剩下逃离。
……
“睡着了?”苏雁南侧身去看华清北,见他眼睫已合,睡意正浓,“我讲故事有这么无聊吗?”
苏雁南轻手轻脚地把被子挪到华清北身上,“好好睡吧。”
而后下了床,披了件外套,便拎着笔记本躲进书房,处理上午堆积的八百封邮件。
正批复到一半,手机弹出消息:
陆亭请求通话。
“喂?找你苏总什么事?”
“苏雁南,你好没良心!”那头陆亭气喘吁吁,像是在赶什么车,“我在外面全国各地跑,就为了给你的电影勘景,你倒是自在,一尊大佛岿然不动,还问我什么事。”
“错,不是我的电影,是我们的电影,”苏雁南笑道,“陆导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提。”
“我人手不够,给我添点,”陆亭这厢倒是毫不客气,“我这就是个光杆司令带着堆摄影师在拍,效果好不好的,也没个人跟我商量着来。你找几个副导给我,我也好减轻点工作负担不是?”
苏雁南一口应下:“行,我尽快帮你找。”
“那就行那就行,记得找那种业务能力强的啊,人品好的啊,不能仗着资历就指手画脚乱来的那种。”
“好好好,”苏雁南被他唠叨得头疼,“找导演这种事,我可比你在行。”
“是是是,我们苏总找导演,我可放心了,”陆亭有求于苏雁南,只得“忍辱负重”,但也不忘顺嘴夸上自己一句,“比如我苏总找的陆导演,那业务和人品可都是一流的。”
“得了吧你,”苏雁南懒得理会他,“勘景勘得怎么样了?现在去了哪几个地方?”
“川渝、荆楚那一带都去过了,有一些小城镇确实是符合剧本的描述,我留着素材备选了。另外我还打算去东边一些渔村看看,应该能够拍出不同的效果来,”陆亭话锋一转,“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看一眼?最后还是得你来拍板。”
“最近公司也不太忙,我随时可以,等你筛到只剩两三个城市跟我说一声就行。”
“得嘞,”陆亭一拍大腿,“公司不太忙,那您最近每天都干些啥呀?华清北最近可是到帝都了,他和您老人家联系了吗?”
“管那么多干什么?”语气虽是斥责,但隐隐带着笑意。
陆亭一下便明白了,“那就是联系了?还联系很紧密?看来你要珍惜你剩下不多的单身时光了呀苏总。反正他也没啥事,等勘景的时候把他一起带过来,就当度蜜月了?”
“瞎说什么?”苏雁南被戳中心事,下意识反驳,“好好工作才是正经事,别老问些有的没的。”
“遵命,苏总。”
挂了电话,苏雁南无意识地拿指尖抠着桌面,他在思忖该找谁来做这个剧组的副导演。
资历太深的,自是有些傲气,不愿被陆亭这个毛头小子压上一头。可资历浅的,又不知其底细,别半途才发现人不靠谱,到时候可就进退两难。
他找底下员工要了份合作过的导演名单和评价,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看着。
“朝堂恨,李斌,为人温和谦逊,工作态度诚恳,对演员要求严格。”
苏雁南突然想起了夏天的时候,在片场,李斌向他抱怨当红流量明星不敬业种种。
当时他的回答是:“会改变的,星熠正在筹备一件事,等这件事成,一切都会好起来。”
既然星熠要做的事正在迈出第一步,何不邀李斌来一同见证?
苏雁南兴奋了起来,即时便找到李斌的通讯方式,给他拨了过去。
李斌此人,在导演界是个不可多得的正人君子,因而也丝毫不在意正副导演之争,一口便应下了苏雁南。
“你在干什么?”华清北的声音凉凉在背后响起。
苏雁南一惊,竟凭空生出种被捉奸在床的愧疚感,但仍微笑道:“睡醒啦?看你睡得香,就没打扰你。过来让我看看,黑眼圈消了点没有。”
“我真的不想反复说这些的,”华清北无奈道,“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身体?你还发着烧,有那么多紧急的工作需要你处理吗?”
“我现在没发烧了,”苏雁南一脸无辜,“不信你来摸。”
“那也不行,你平时身体就不怎么好,昨天晚上又病成那样,再这样劳累下去,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不会的,”苏雁南把华清北拉到身边坐下,好言好语道,“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有数个鬼,”华清北小声嘟囔。
“别这么凶嘛,”苏雁南看了看窗外,冬日里天黑得早,此时日头已经西斜,“晚上吃点什么?我请你出去吃?还是叫人来给我们做?”
“我去做,”华清北刚欲起身,便被苏雁南一把扯住:
“你也累了,休息会儿吧,我找厨子让他们随便做点送过来。”
“你现在要吃点既清淡又营养的食物,让别人随便做,我不放心。别吃太油,又生病了。”
“放心吧你,”苏雁南自然地把手搭上他的肩,“我叫的厨子都是持营养师资格证上岗的,在营养配比上是一等一的好手,又常常给我做饭,早就熟悉了我的口味和习惯,没事的。”
华清北这才低下头去,又恢复了不发一言的状态。
“怎么?还生我的气呀,我保证,以后把自己的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昨晚的事,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华清北还是不说话。
“那我以后也不带病工作了,我现在就回床上躺着去。”
华清北叹口气,“你啊你,这么大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任性。每次道歉的是你,继续我行我素的也是你。你身体底子已经差成这样了,再不好好养着,以后你老了,还有更多的罪要受,到时候谁来照顾你?”
苏雁南埋头给厨子发微信,似是只把那个关于“老了”的话题当做耳旁风,又像是刻意忽略,不愿深究。
遇见你前我从未奢望过能够老去,可如今我却贪心不足,竟想与你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