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之外的我不曾拥有的,我已经过了渴望亲伦的年纪,内心的缺失却会被类似的画面打动,何况这协助指向我。他的妈妈的举动是无意的,但在我看来,如果没有家庭的纠葛,如果我们只是一对普通的同性恋人,也许屋子里的三个人能够顺利又融洽地相处。我从不排斥和他妈妈一起生活、我对他们母子有深深的亏欠感、我喜欢温柔包容的人、我渴望有母爱的家庭、在潜意识里,我希望身边的人足够聪明——这些都是他妈妈具备的,而他们母子欠缺的恰恰是我身上过剩的理智,我们可以在未来成为一家人。
可现实却是我们永远有隔阂,我是家庭破坏者的孩子,我又一次破坏了这个家庭,他则为我背叛了这个家庭。如今他每天急得团团转,他的歉意几乎溢出来。我认为做过了——在整件事里,他是最大的受害者,他被打、被骂、被控制、被伤害,被他的妈妈和我轮番逼迫,最后还要靠铤而走险换取暂时和平。他的妈妈难道不需要反省?为什么只有他急着弥补、急着和好?但我又能理解他的心思,谁能要求一个失去一切的女人反省?我这个始作俑者?他这个背叛者?我们迄今不知她对这件事的真实态度,也不知我妈妈究竟对她说过什么。我本就不擅长猜测人心,只懂人性的近乎推理的偏见,对她缺乏最基本的了解,哪里能推测她的态度?
没错。我不了解她,他也未必完全了解。我早就发现子女对父母的了解是片面的,父母在子女面前维持一个固定的形象,看似完整,其实隐藏了许多内容,而子女的秉性注定不会过早好奇父母经历过什么。曾经我自以为把妈妈琢磨透了,也花了很多年时间拼凑出她的人生,结果证明我对她一无所知。他比我敏感,比我更会体察他人的心理,但我想他对他妈妈的了解远不如他妈妈对他的。这也许是亲子关系中一个普遍盲区。
耳边电话里传来催促和疑问,我竟然在工作中发愣,还好那边的几个人只是兴高采烈讨论明天穿什么。舅舅读美国大学,同学都是热情洋溢、平时有些大条的美国人,我很快问明两边时间,确定几点去接他们。我注意到他的妈妈在留心听我说话,时而皱眉,似乎在努力听我的发音。
她费力聆听的样子让我心脏一颤。
“阿姨。”我挂断电话说,“明天我们走不开的时候,能麻烦您帮我带一些那几个客人吗?”
她诧异,眼神又有我熟悉的防备。
“听说您英语自学得很不错,和外国人交流一下。”我说。说完就发觉口气不对。一个小辈对长辈这么说话有些无礼。
他的妈妈没介意我的口气,眼神畏缩而回避,我不给她开口机会,“不用担心,您再下个翻译软件,只要会读就行,他们说的话也可以借助软件翻译。我会把可能用到的东西提前给您存好。麻烦您了。”我转头指指他妈妈的手机,对他说:“给阿姨下个我们常用的翻译软件。”
他还在发愣,听了立刻说:“我炒菜呢,你下吧。”说着跑厨房去了。我想了一下才明白他希望我和他妈妈多一点相处空间,多一点接触。他不觉得太刻意了吗?病急乱投医。我得到允许拿起他妈妈的手机,发现她的手机上有一个简单的字典类软件,我又下了一个我常用的,给她一项项示范用法,把婚礼相关的词汇句子做了简单的翻译写进备忘录,又让姐姐传给我酒店的菜单,把那些菜名和酒名也翻译了。她面露难色,我把手机递过去说:“应该够用了。”
我看得出她想拒绝,但又不想在情敌的儿子面前露怯,只能拿着手机低头看。厨房里的人端着两盘半糊不糊的炒菜姗姗来迟,看得出他做菜时心不在焉。而我们草草填一下肚子,早早去姐姐家帮忙。新娘家果然一团乱,忙什么的都有,姐姐的继母因为姐夫家境况好,对婚事张罗得积极,对我们三人热络又客气,得体地感谢我们今晚就来帮忙,他和他妈妈也说了几句客气话。
“假惺惺的。”他对着那女人的背影努嘴。
“别乱说人家。”他的妈妈轻声道。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妈妈教育他,柔声细语,毫无威慑,他却听话地埋怨:“知道了。”
他就是这么长大的吗?他早慧懂事,妈妈温柔明理,如果没有我,他们也许一直持续这个模式。难怪以前他那么恨我。那么他妈妈呢?是不是现在也恨我?更恨我?
忙了大半个晚上,我们挤在一个小房间胡乱睡了一会儿,天刚亮又是忙乱,我约好的司机早早来接我去客人的酒店,我以前去的夏令营、训练班大多在美国,据我的亲身体会,大多美国人只有牵扯实际利益才会难缠,平时大而化之,极好相处。几位叔叔身着便服,先随我跟新娘子打招呼,也和他迅速打成一片,他口语不错,虽然缺少真实对话经验,但和一边说一边比划,和几位叔叔互相也听懂了七七八八,有两位还和他一起放成挂的鞭炮。等到迎亲送亲,便全靠他妈妈照顾着,包括坐车,去宴会饭店签名、随礼金、同桌吃饭,我离得远,只看出他妈妈十分拘谨,努力地说着,不时看看手机,越发窘迫。他看到自己妈妈力不从心,一边帮新婚夫妻挡酒,一边还要不时招呼那些外国人,又挤出时间安慰我:“你想法挺好的,但我妈眼看四十了,也不是外向性格,这么多外国人她应付不过来。你啊,太习惯把你自己当做标准要求别人了,下次注意注意实际。我们可不是上仙。”
我不由懊悔,偷眼看他妈妈费力地和一个客人指着一盘四喜丸子说着什么,一脸心急,我的懊悔更深。我幼儿园时就有外教,小学就参加国内的英语训练班,第一次出国只有轻微不适,没有太大语言障碍,但很多时候词不达意,不知怎么表达——我尚且如此,他妈妈一时之间怎么可能应付得了外国人?这件事我又轻率又想当然。我的脑子一团乱,下意识地想:“他会不会又以为我是故意的?”
好在他的表情没有不快和恼怒,反而趁人没看见捏捏我的手低声劝慰:“没事,这么多天了,我妈还看不出你什么样吗?她没怎么生气。”
我心虚地看向他妈妈,他妈妈见交流不成,只好拿出手机帮美国人拍照片和视频,不算冷场。
我没觉得轻松。他和他妈妈习惯体谅别人,这是他们生活的常态,难怪从前的他一心一意想考去别的城市,带他妈妈离开,他比谁都希望生活恢复到没有我、没有两个家庭后续的争执、像小学时只有他和妈妈那样简单。他妈妈能重新找回自己,他能重新找回妈妈。可是一切继续面目全非,就算大学后换一个城市,他的妈妈仍然要经常面对一张她最讨厌的脸,我不但长得像我妈妈,神态也像,性格和行为更像,只要有我,他们母子根本忘不了过去。而我没有他那些娴熟的人际技巧,我做的一切都在给他添乱,给他妈妈压力。
我了解不得不忍耐的生活,我忍耐过爸爸家的酒和拳头,忍耐过妈妈家的冷淡和欢声笑语,现在我拥有爱人,和妈妈达成谅解,能够以相对平和的心态回望那段岁月,甚至愿意做些自我检讨,但我忘不了曾经的孤独、消沉和时隐时现的恨意。也许他的妈妈有更多理由忍耐:她是长辈、她要顾念儿子的性命、她会被一个新家庭照顾赡养、她割舍不下亲情……但这一切对她不公平。没有人应该靠忍耐生活。
我有什么办法?我是自私的,我不和他分手。
“喂。”他不知何时又凑过来,“人家办婚礼呢,你能不能赏个笑脸?想什么呢,姐姐都担心你了,赶紧过去。”
我又一次自责,我为什么总是不合时宜?回到姐姐身边,她穿着中式敬酒服,美艳如花,身边的新郎看着精明又踏实,对她笑得宠溺,她的婆婆不停拉着她介绍进来的客人,神态亲热,语气骄傲。他对我说:“你看姐姐,从小没妈妈,就喜欢一大家子一起生活,她没心眼也没什么主意,婆婆特别满意,什么都顺着她,有个小姑子关系也处得像姐妹。当年她被后妈欺负得要多惨有多惨,现在总算苦尽甘来。”
我看着那和乐融融的一家人,心头有些惆怅,姐姐的婆婆眉眼间有我熟悉的商人式精明,我想起奶奶。这不就是奶奶当年对爸爸婚姻的设想?如果当年爸爸娶了一个像姐姐这样简单的女孩,奶奶也许同样是个好婆婆。爸爸娶了妈妈,当年的妈妈一定像我一样,以为只要用心就能得到对方母亲的认可;当年的奶奶也肯定考虑过儿子的心情和儿媳的优秀,试着接纳。可是后来他们一家三口深受其苦,根本没有等到苦尽甘来,去的去,散的散。人生之事,不是努力就能得到。
“喂,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分数快下来了?你担心我?”他拍拍我的胳膊,又一次提醒。
我攥了攥拳头,这是姐姐的婚礼,我不能继续伤感,太不像话了,我是来给姐姐撑门面的。正想着,队长带着女朋友匆匆赶来,队长今天有场比赛,一下球场就往酒店跑,姐姐开心得合不拢嘴——是不是简单的人更容易开心?我们能不能简单一点?队长看到我们照例要求我们赶紧去打球,我又想到他恢复得还算不错的腿,走路和普通跑步没什么问题,但篮球那样激烈的运动,他现在还不能尝试,他什么时候能继续打篮球?
我是他生活不折不扣的破坏者吧?为了我,他什么都失去了。
可此时的他忙碌又快乐,他在喜宴穿梭,和朋友打招呼,帮姐姐递烟敬酒,和姐夫有说有笑,一会儿去看看他妈妈和外国人,一会儿留意我是不是又黑着脸。他做这么多事,看起来毫不费力,因为这就是他的生活。
我勉强微笑,继续帮姐姐挡酒。我挺适合这项任务,喜宴上的客人看到我是个学生,不会用力劝酒,我也不需要多喝。结束后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他,他干笑几声说:“你站在那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有不少人跟姐姐跟我打听你是谁,谁敢灌你的酒?”
“是吗?”
“怎么不是,气死我了。走到哪儿都引人注意。”他一边抱怨一边喜上眉梢,得意地把我从上看到下,那目光简直要把我捧到半空。
“走到哪儿都引人注意。”——我才想这么说。一场婚宴我留意有些人加了他的微信,那几个外国客人现在只围着他,因为他有趣,知道很多好玩的地方,他们甚至偷偷摸摸说话,也不知在介绍什么。我陪了这么多天,几个客人只有今天笑得最开心,看了场郎才女貌的中国婚礼,吃饱喝足,拍了不少有趣的视频,兜里塞着大红喜糖,不停吹嘘他们终于学会用筷子了——是他和他妈妈教的。现在他正劝他们试试拥挤的中国公交,这些美国人并非没坐过这东西,和他一起坐似乎分外有意思,他指着外面的建筑给客人们说十几年前的样子,明明是些简单的词语,竟也绘声绘色。车上拥挤,外国客人和他挤在一起,他的妈妈一直往旁边挪,终于和我站在一起,她留意她的儿子,我想母亲看到儿子如此受欢迎,神色至少是得意的,她没有,她似乎在沉思。
“阿姨,您还……习惯吗?”我想我该积极一些,主动说了一句,说完才发现这句话没头没脑。
她犹豫一会儿才说:“香水味真重。”
“还好。”我说。这几位叔叔用的其实是不浓的木香调,他妈妈平时接触的男性不用香水,工作场合只有消毒水味,难怪觉得香气重。我正想再找个什么话题,车后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位老人跌倒在地,旁人还没反应,他的妈妈已经上前检查,将老人放平,按着胸口进行心肺复苏,她手腕纤细,动作却有力,她垂下的一缕长发些微凌乱,救护动作却一丝不苟,我看呆了。
“发什么呆?怎么不打120?”有人推了推我,是他,他叫急救,和司机沟通,公车停在路边,救护车也很快赶来。
“我跟去看看。”他妈妈说,“正好我要回医院。你们忙吧。”
我几乎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车上的人还在议论,几个美国人围着他夸他妈妈,他谦虚又吹嘘,我只是不断回想他妈妈垂头给老人按压胸口那一幕。直到我们把客人送回酒店,直到我们和客人喝了个下午茶,直到我们坐车回他家,我的脑子依然乱糟糟的,有什么答案在破土欲出,我预感那又是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在我们的长街,真正能够开出花的东西无一不阴暗残酷,预示着某种扎破人心的真相。我几乎想逃跑。
我脑海里仍然是他的妈妈垂着眼眸,她散下的那缕长□□浮着,像一丝水中的线索。
“你一整天心不在焉,到底想什么呢?”他笑道,“去我家吧,渴不渴?”他在路边买了两瓶冰水。
我喝不下去,我们好不容易有个下午和晚上,我们应该抓紧时间亲热,互相纠缠和撒娇,也许我们该谈谈即将公布的高考成绩,他现在心里一定忐忑,我何尝不是。但我脑中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要不要说?
我要不要说出来?
他回头看着我笑,他纸白的脸即使被